第7頁 文 / 亦舒
「聽上去生活得很充實。」
「你呢,你幹哪一行?」
「那日你沒聽見燕和揶揄我?」
「對,瞧我這記性,你是名畫家。」
「畫畫容易成名難。」
韶韶且先乾一杯,把小鄧的囑咐丟在腦後,「非要成名嗎?像你這樣,經濟不成問題,又有如此優閒嗜好,閒時作畫自娛,怡情養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奇芳沒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覺失笑,「那麼,你何以證明自己?」
「該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證明什麼?」
奇芳十分欣佩,「那麼,久不成名,人家怎麼看你?」
「咄,人家是誰,他的名氣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瀟灑,誰教你的?」
「我早說過,我們這一號小人物只要把當日工作趕完已經大樂,心無旁騖,我那拍檔鄧志能與我志同道合,也一般無甚出息,故此生活優悠。」
奇芳發呆,好生羨慕,「那麼,你生活全無遺憾?」
韶韶一怔,轉動酒杯,「家母過世得太早,我沒能好好孝順她。」
「她一定是位可愛的阿姨。」
韶韶雙目紅紅,「不在話下。」
二人正談得投契,鄧志能出現了。
韶韶「咦」一聲,「你來幹啥?」
小鄧笑笑,「我來付帳呀。」朝奇芳點點頭。
奇芳知道他特地來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應該如此,往後有什麼變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們先送奇芳回家,車子兜個大圈。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區。」
誰知小鄧打一個突,「姓什麼?」
「同我一樣姓區。」
「太巧了。」
「區是粵人大姓,本市起碼十萬人姓區。」
小鄧漸漸平靜下來。
「還說什麼?」
「她是個畫家,盼望成名。」
小鄧微笑。
從事文藝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遙營生,可是一旦求名,又會變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獄,一念之差。
「我覺得她想向親人證明什麼似的。」
「她們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樂。」
「你呢,小鄧,你這個一定要尋找歡笑背後流淚的人,又是否過分?」
小鄧不語。
「手術室風光如何?」
「離開了工作崗位,不用再掛念。」
「我也正學習這種優良習慣。」
回家之後,酒氣上湧,累得雙眼睜不開來。
桌上一大籃花,香氣撲鼻,韶韶問過「什麼日子,誰送的花」,已經倒在床上。
小鄧喃喃道:「對牛彈琴。」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寫著:「韶韶,我們結婚已三個月」,此刻變成多餘。
小鄧惱怒說:「鮮花牛糞。」
第二天韶韶沒聲價的道歉,小鄧猶自悻悻然。
「粗胚。」
「誰,我?」
小鄧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經不見母親入夢了。」
鄧志能擱下報紙,「伯母對你放心了。」
「也許是。」韶韶歎口氣。
「你呢,有無做母親的打算?」
韶韶再歎一聲,「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為人母,每天早上,替兒子拍張寶麗萊照片才出門,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著,你說慘不慘,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兒。」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與他廝混,絕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性視這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應你。」小鄧忽然慷慨地說。,「應允什麼?」韶韶莫名其妙。
「養活你們母子。」
韶韶大笑,「笑話,我自有打算,不勞你操心。」
小鄧急,「喂,這是我的責任。」改了口氣。
「世事多變化,什麼事都得有最壞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親的一生,不禁感慨萬分。
母親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兒與她相依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統統與她有緣無分,父親、兄弟、丈夫……全遠離她,她亦沒有叔伯,還有,韶韶根本未見過祖父。
根深蒂固,韶韶覺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撥電話給韶韶,「中午在電視上看見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時候錄映的了,可是講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個記者招待會,你站在洋人後邊。」
「呵是,這是員工福利,鏡頭偶爾會瞄到我們。」
許多患鋒頭情意結的同事因此有意無意愛穿件紅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對工作好似相當滿意。」
「敬業樂業嘛。」
奇芳笑,「到此為止,你一定忙。」
「啊說三兩句不妨,周未有空嗎,把蘇阿姨與燕和都請出來可好?」
「我們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覺得幸運,因為除卻小鄧,還有其他人關心她。
晚上,她起勁地同小鄧說著奇芳:「與我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睡到中午才起來,懶洋洋,翻翻報紙,到傍晚才吃一點點東西,食量似麻雀,穿真絲衣服,喜戴玉器,活脫是個藝術家,本來我挺怕這樣的人,但是與她卻十分投契。」
小鄧不出聲。
韶韶問小鄧:「你好似不甚喜歡她。」
「有婦之夫,有何資格喜歡或是不喜歡其他女性。」
「嘩,冠冕堂皇。」
「失禮失禮。」
鄧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證,有事絕對不瞞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懷著鬼胎。
那天早上,他見過蘇舜娟女士。
是蘇女士主動約他。
他們在醫院的候診室見面,真是一個突兀的約會場地,但是鄧志能實在走不開。
蘇女士卻不介意到他工作地點來,說真的,醫院最大好處是靜,還有,清潔。
鄧志能對長輩一貫客氣禮貌。
蘇女士輕輕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香如沒有痛苦吧?」
鄧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麼久,又做過手術,你不能說她很舒服。」
蘇女士默哀良久。
鄧志能實在忍不住了,「為什麼你們到今天才出現?」
「我們遍尋她們母女不獲,請相信我。」
鄧志能說:「此刻你們介入,會影響她的生活。」
蘇舜娟看著鄧志能,「你什麼都知道了?」
小鄧擺手,「不,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有點疑心,韶韶則連懷疑都沒有。」
「年輕人,你懷疑什麼?」
「我懷疑你們一家,同韶韶有血緣關係。」
蘇舜娟黯然,有口難開。
「韶韶到底姓許還是姓區?」
「她應姓許。」
小鄧鬆口氣。
猜錯了,沒有關係。
「那韶韶為何改姓區?」
「因為香如來到本市,曾嫁與一位姓區的先生,兩年後離異。」
小鄧輕輕接下去說:「而這位區先生,正是蘇女士的丈夫吧?」
蘇女士頷首,「那時韶韶很小,不記得他。」
「他叫區永諒。」
「是。」
輪到鄧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輕寡婦的心理狀況,故不能批評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舉。
「我們四個人原是同學。」是照片中那四個人。
鄧志能溫和地說:「蘇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其中二人已經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對大家都有好處。」
蘇舜娟看著他,「如果可以忘卻的話,我不會到這裡來舊事重提。」
鄧志能全神貫注,「我必須保護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親人。」
蘇舜娟為難到極點。
小鄧吁出一口氣,「從頭說吧,從頭講會不會好—點?」
「你沒有那麼多時間。」
「我聽一位編劇家說過,世上沒有三句話不能交待的故事。」
蘇女士生氣了,「這是真事,並非故事。」
鄧志能攤攤手。
蘇女士不愧是個高手,她吸一口氣,說道:「當年,有四個年輕人,兩男兩女,在同一家大學唸書,感情非常好,稍後,那兩個男生,同時愛上姚香如。」
蘇女士聲音內透露一絲無奈,一絲苦澀。
鄧志能驀然抬頭,呵,的確是蘇女士在說,是一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並無年代之分,一直蕩氣迴腸,他被吸引住了。
蘇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愛的是許旭豪,他們未得家長同意便訂了婚,你看到那張照片,是在訂婚那日拍攝的。當時,姚香如家長並不贊成。」
「為什麼?」
「因為許旭豪身份曖昧。」
「什麼身份?」
「年輕人,你對本國歷史太不瞭解了。」
「當然,我們讀歷史只讀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試題。」
「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醫科,每日得死讀十八小時。」
蘇女士歎口氣,「強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鄧志能看著她,「許旭豪,是一次運動中的黨員吧?」
「是,他相當明目張膽,並非地下黨員。」
鄧志能唏噓,韶韶感情激動時,他老勸她:「喂,請你控制你自己,我們不是搞革命。」沒想那也許是遺傳因子發作。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戰鬥激烈,一夜,許旭豪和許多大學生一樣,失了蹤,沒有再回來,我們只得匆匆帶著姚香如南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許旭豪是危險人物,為何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