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隔壁時裝店出價六千塊。」
常春只得說:「那是個賺錢的好機會,你要緊緊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攤攤手,很文藝腔地說:「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這般,便結束了七個月的賓主關係。
常春連她的名字都沒時間好好記牢。
她們屬於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間成了年,接著要出來找生活,書沒讀好,人才亦普通,漫無目標,這裡做兩個月,那邊做三個星期,在小店與小公司之間兜兜轉轉,千兒八百那樣短視地計算著,因知道也會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氣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幫你久一點。」
常春微笑,「那邊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過去。」
那個少女才發覺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來了,看到玻璃門上貼著聘人啟事。
他問:「不要登報嗎?」
「廣告費用多昂貴。」
「常春,我看你一個人守著一爿店真是蠻孤苦的。」
來了,乘虛而入來了。
「反正我白天沒事,幫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領,但是日復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悶的一件事,不消三個星期,你就精神崩潰了。」
林海青笑笑,「聽你講,像在撤哈拉打隆美爾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許不是一場慘烈戰爭,而是煩瑣的日常生活。」
「別擔心,我來幫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決的樣子。
常春看著他,「你有什麼條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聲,「我不收薪水。」
更厲害。
「我做你的合夥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面孔。
「好好好,」海青舉起雙手,「我們且不談那個,我先到店來幫你。」
常春微笑,現在居然有人肯免費幫忙了。
初開店時,掙扎得欲哭無淚,求告無門。
連常夏那麼好的妹妹都說:「姐姐,你並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穩穩過日子。」
她到美資銀行求貸款,認得了貸款部經理張家駿。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頭髮需要修理,化妝已經油掉,她已經跑遍華資英資銀行,都禮貌地遭到拒絕。
張家駿是個好心人。
反正是辦公時間,他靜靜地聽常春說出計劃。
他指出漏洞在何處:「不要怕鋪租貴,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揀旺處……」
是常春眼神中那絲感激感動了他。
他願意幫這個六親無靠的年輕母親。
到了下班時候,他忽然說:「讓我們好好去吃一頓涼快的日本菜。」
常春這才發覺她有多累多渴多餓。
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張家駿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來吃得最適意的一頓晚飯。
兩星期後她得到了貸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頭,款子全數歸還那一天,亦即是她與張家駿離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萬千。
不過自此生活就比較順利。
現在,現在環境不同了,現在有人來求她了。
林海青說:「我們把隔壁的舖位也租下來,打通,我投資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歡小店。」
「你是豬玀頭。」海青惱怒。
「或許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態度是認真的。
他年輕、漂亮、衣著時髦、氣質上佳,大才小用,自然獲得顧客歡心。
客人被他搭上,總得買些什麼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這種情形說:「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來了。」
「過譽,過譽。」
「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
「為什麼?」
「因為史必靈常春已經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關係。」
常春說:「就因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場作戲,風流一番。」
朱智良反問:「你見過風流的男女關係?我只覺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誰知朱智良承認:「所以我找不到人。」
無論如何,林海青已經登堂入室,登店堂入辦公室。
朱智良說:「宋小鈺已接收了張家駿的財產。」
常春淡淡說:「那多好,該你的就是你的,橫財來時,擋都擋不住。」
「過一陣子她會把那層公寓拍賣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麼樣?
果然,朱女喃喃自語:「長期租住公寓真不是辦法。」
她想把那層公寓買下來?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許是時候了。」
朱女一本正經地說:「史必靈,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說得彷彿手頭上有廣廈千萬間似的。」
「你眼光好,毋須擁有。」
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擁物狂。
常春心頭一喜,「好,陪你去參觀。」
朱女朝她一看,莞爾,可見當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一個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駕車,駛上半山。
常春說:「你們都喜歡住山裡山,彎裡彎,不知多麻煩,從前呢,還說圖個清靜,現在遊人如鯽,吵得要命,而且購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徵是什麼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聲冷笑出來,「你來考我?一個人身份高下看他做過多少事,立過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並無相干,朱小姐閣下語氣眼角均惡俗不堪,我替你難過。」
朱智良為她那慷慨激昂的語氣笑出來。
常春揚揚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這個紅塵癡兒腦筋的確低俗,請你原諒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聲。
朱智良的車子越去越遠,越駛越高,終於駛過霧線,去到深山,只覺陰涼潮濕,滿山披掛滿紫籐,不知名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已。
確實是好風光。
但常春那顆疲乏的心並不欣賞,她說:「太遠了。」
「因此價錢不貴。」
「上去看看。」
「三層樓,十年新,是二樓甲座。」
朱智良身邊帶著鎖匙,取出開門入內。
地方不大,只有兩間房間,但是客廳十分寬敞。
常春當然還是第一次來。
張在置這間公寓的時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對著山,可以嗅到紫籐芬芳。
常春還是批評:「濕氣太重。」
屋內不少擺設,都購自常春那家小店。
連朱智良都問:「他時常到你店來?」
「不,他可能叫人來買。」
「他很照顧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個顧客。」
「當然,本市也不止一間禮品店。」
朱智良永遠維護著張家駿。
臥室簡單素淨,一張單人床,純白被褥,案頭兩隻相架,分別是他與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諒他?」朱女問。
「我不記得我說過我那麼小氣。」
「你不肯承認。」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來看廚房。」
「不必了,這公寓很適合你住,怕只怕沒有男士會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緊,我會送他們。」
常春微微笑,想得這樣透,倒是好事。
常春問:「你會保留一切傢俱?」
廢話,她就是為著將公寓維持原狀才買下它。
「這間是書房。」
常春跟朱女進去。
水晶盆裡養著密簇簇的白蘭花,此刻水已乾涸,花已乾癟成為鐵銹的細爪子。
常春輕輕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幣定期存款長春不就行了。」
現代人仍有哀與樂,但同古時大有出入。
常春說:「窗一關,開了空氣調節,帝力與你何有哉。」
「不過,至好隔三兩日同我聯絡一下,免我出了事無人知。」
獨身人士平日誇啦啦,嘴巴響,個個最怕暈死床上沒人知。
「這種地方絕不適合孩子們住。」
可是書桌上有一隻琪琪玩得殘舊的玩具熊,原裝眼睛已經掉落,由常春釘上鈕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張家駿手中,也許有一次,女兒跟他出去玩,遺忘在他的車裡。
朱女說:「我不會有孩子。」
語氣中的遺憾微乎其微。
「那麼買下它吧。」
張家駿根本沒打算與兒女同住,這種地方附近哪有學校。
琪琪上學時常春與他也有過一番紛爭,他堅持讓琪琪念國際學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語,棄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學,兼修中國語文及歷史。
張家駿跌腳:「將來他們用不到中文,時間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問:「你用得到七十條領帶嗎?」
但有時遇到中文教師故意磨難小學生,也覺得不忿,人與人之類分清楚倒也罷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鉛字規矩,不然就錯,扣分,對小孩打擊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麼?」
「往事。」
「那邊是衛生間——」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來,才知道張家駿的確懂得享受,原來他那裡真堪稱世外桃源,與山外的煩囂繁忙嘈吵不掛鈞。
朱女告訴常春:「宋小鈺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賣了,宋小姐打算把現金拿來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養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