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亦舒
咪咪哭了。
那是因為我變心之後她並無勇氣離開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絕我之後做到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境界。
千瘡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與玫瑰在三星期後回港。
玫瑰走出來,大哥用擔架抬出來。
玫瑰臉色很壞,但是堅強鎮定,眼睛有一絲空洞,她握緊我的手。
在車子裡她對我低聲說:「他說他愛我,他說他很快樂。」
我點點頭。
大哥沒有再開口說話,他一直處在休克的狀態。
在醫院病房中我們兩夫妻與黃振華三人輪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裡。
她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穿件寬大的白襯衫,一條褪色牛仔褲,常常捧著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靜,很少說話。
我們知道溥家明不會再開口與我們說話,他的生命已走向終點。
本來我已經歇斯底里,但是玫瑰的恆靜對我們起了良好的作用,我們也能夠合理地商討家明的身後事。
星期日深夜,我們奉醫生之命,趕到醫院去見大哥最後一面。
玫瑰已經有好幾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頭,握著大哥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臉邊,一往情深在看著他。
她沒有哭。
這時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開始腐敗,每一下呼吸都傳出難聞的臭味,他長時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現一種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現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髏無異。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風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家明,她絲毫不以為意,輕輕地吻著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濕。
醫生替他注射,告訴我們,他會有一刻的清醒。
這就是俗語的所謂迴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頭,見到我們,她說:「他也真累,應該去了,拖著無益。」語氣並不傷心,也不激動。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飲泣。
大哥緩緩睜開眼睛,蠕動嘴唇,想說話。我們趨向前,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一個健康的人斷不會知道說一句話也要這麼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們身上緩緩轉動,終於落在玫瑰的臉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發出柔和的光輝,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說:「我愛你。」
他聽見了,微微點頭。
「我愛你到永遠永遠。」玫瑰再說一遍。
咪咪泣不成聲。
然後大哥的喉嚨咯咯作響,我抓緊著他的手漸漸冷卻,他吁出最後一口氣,我知道他的靈魂已經離開,我暴戾地大聲狂叫起來,聲音串不成句子,護士斥責我,咪咪用雙臂抱著我,號陶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們本願,人生到底為苦為樂。
玫瑰抬起頭來,放好大哥雙手,護士替他的臉蓋上白布,從此這個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筆勾銷,太陽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別難過,別難過。」
這時黃振華與蘇更生一前一後也趕到了。
黃振華雙目紅腫,他的分居妻子永遠穿著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玫瑰似乎負起了安慰眾人的責任,她對於死亡毫無恐懼,她接受這項事實猶如接受她生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般。
「我們走吧。」她建議,「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睡覺。」
咪咪說:「我們陪你——」
「不需要,」玫瑰溫和地說:「我不會有事的,你們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了。」
黃振華說:「玫瑰,我送你,家敏的情緒不甚穩定,不宜開車。」
玫瑰說:「這裡最適宜開車的人是我。」
「別這麼說。」
我開車送了玫瑰回家,老房子陰暗華麗,彷彿那日我第一次見她,天在下雨,忘了帶傘,她來替我開門,我一心一意地驚艷,到此刻彷彿已隔一個世紀了。
她說:「你們請回吧,我想休息。」
咪咪問:「你打算做些什麼?」
「先好好睡一覺。」玫瑰說。
「睡醒了呢?」咪咪問道。
「吃一頓很飽的飯。」
「然後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詫異地問道,「你們不相信我會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囁嚅地說:「家明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他已經不在,」玫瑰說,「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會希望我快樂正常地活下去。」
「你做得到嗎?」我問。
「我會學習,」她說,「為了家明。」
她推開書房的門。
她對這間舊書房有莫大的偏愛。
「你們請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煙。」她說,「有女傭人在,你們可以放心,可以隨時打電話來查。」
我們只好告辭。
「家敏。」她叫住我。
我轉頭去。
「家敏,不要太傷心。」她說。
我麻木地與咪咪退出。回到家中,我們幾乎潰不成軍,咪咪說我一連幾夜叫喚大哥的名字。
溥家明從此不在了。
黃振華少了蘇更生,什麼事都辦不成。蘇更生總算念著舊情,常回來幫我們。
大哥把他的全部財產留給了我。
他把他的愛分為兩份,一份給我,一份給玫瑰。他的生命是豐盛的,他給予,他也取索,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歲,足夠有餘,生命只需好,不需長。
玫瑰又自由了。
她比往日沉默許多,徘徊在老房子的書房內,不大出去交際應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麗,並沒有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這種表面化的世俗禮法,照舊穿著彩色繽紛的時髦服裝。
她又開始吸煙,本來已經戒掉,現在因陪家明,又染上重吸,通常與她過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薦陪伴她,她卻婉辭。
她說:「我現在這個年紀,總得學習避免嫌疑。家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養,你的時間應全歸妻子。」
她的道理十足,我只好知難而退。
家明的葬禮之後,我們家靜下來。
再也沒有他的琴聲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懷孕的身體漸漸不便,她很堅強,仍然工作,有時極度疲倦,我勸她辭職,她又不肯,照樣撐著上班,家事交給傭人。
我勸過幾次,便省得麻煩,對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對玫瑰那般火裡來火裡去。
我與咪咪是一輩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來留待後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個月間變成一個標準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萬念俱灰,回家脫了皮鞋便高聲問:「拖鞋呢?」
女傭人倒一杯曖昧的綠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種,我也將就著喝了。書房內有數幅莫名其妙的畫,我也掛了,也無所謂。
攤開報紙,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時,頭也不抬起來。漸漸地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說,一個叫衛斯理的人,寫他的科幻小說,告訴我們,生命實在是一個幻覺,我一天天地追下去。
傭人說開飯,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對菜式也不挑剔,比較喜歡白切雞這些簡單易入口的肉類,很快就在肚上長了一圈肉,褲頭都有點緊,也不刻意去理它。我知道我已經放棄了。
四月份我們的孩子出生,在產房門口等,我也不大緊張。
孩子順產,強壯,是個女孩子,我有點高興,拍拍咪咪的肩膊,半開玩笑地說:「同志仍須努力。」
我的一生,就這樣完了吧。
我的一生與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卻還早呢。
我們有時也看見她。她永遠不老,只是一直成熟下去,美麗、優雅、沉默,臉容猶如一塊寶石,轉動時閃爍著異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婦女雜誌仍然以刊登她的訪問為榮。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現在黃家老房子那塊地,也足以使她成為城中數一數二的富女。
她具備了一個女人所有的最佳條件。
我問她:「你快樂嗎?」
「自然快樂,」她說道,「我幹嗎要不快樂?」
當時在她的書房中,我們喝著不知年的白蘭地談天,咪咪與孩子在客廳玩,黃振華帶著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麼?」她莞爾,抬頭看著壁上懸著的一隻小提琴,「因為家明的緣故我就應不快樂嗎?我想起家明,誠然黯然,但是我認為一個人既然要什麼有什麼,就應當快樂。家敏,你亦應當快樂,就算是更生姐,我也這樣勸她,世界上並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低下頭,她迅速改變話題。
「剛才我跟咪咪說,如今你輕鬆了,孩子生下來真可以鬆一下氣,你猜她怎麼說?她說:『我又有了』。」
玫瑰笑,「我認為她有資格投資購買荷斯頓的孕婦裝,反正要生七個,一穿七年,再貴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個女人若愛她丈夫愛到生七個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溫和地說。
我說:「我知道她愛我。」
玫瑰說:「你現在身為人父,感覺如何?」
「責任重大。」我據實。
「大哥與更生姐這件事……」玫瑰說,「他倆現在成了好朋友,時常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