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但數年安樂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開門出去,想對傅於琛道歉,他已經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個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時消失。
他要即時把我送走。
我從來沒有逆過他的意思,為著這麼一點點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貓小狗,興致一過,即嫌麻煩,趕緊將他們扔回街上去。
我們因此生疏了。
當年我已認為自己是通天曉,閱歷驚人,無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為著我好。
因為,他說:「我真的糊塗了,連我也不曉得,我心中有些什麼企圖慾望,你已漸漸長大,我們勢必不能再在一起。」
結果他娶了趙令儀。
結果他們的婚姻沒有維持下去。
才九個月罷了,兩人就拆開。他自由慣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麼都要徵求他意見,要他知情識趣地應對。
離婚後傅於琛的財產不見了一半。他們說,他的女朋友開始多而雜。
那時,寄宿生的問題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煙那麼簡單,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維持清醒。
沒有與他們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簡單,只不過是膚淺地憎恨他們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長滿一面孔皰皰,密密麻麻布著膿頭,閒時用手指去擠,髒得不像話。有些擦了藥,整個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視,誰還敢同他們出去玩。
一次勉強赴約,那個男生搔搔長髮,頭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這時才發覺那件芝麻絨大衣原來是純灰色的,一陣噁心,趕快逃回去。
一個學期結束,傅於琛親自來接我走。
刑期已滿。
足足十一個月呢。
臨走又不捨得了,與同學逐一話別。
傅於琛後來說,我看到他,一點也不驚異,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遲早會來帶我回去。
但這是不正確的,我不知他會來,近一年來我們不曾通過信,亦不說電話,音訊中斷,半夜驚醒,時常不知身在何處,這樣的懲罰,對我來說,已是極大的考驗。
每日都不知怎麼熬過,朝朝起來,看著魚肚白天空,都有在靈界邊緣的感覺。
然而時間總是會過去的,他終於出現。
但我不動聲色,我已學得比從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務室出現。
校長例牌客套並且驕傲地說:「英倫對她有好處,是不是?」
傅於琛說:「她長高了。」
其實沒有,我已停止長高,看上去比從前高,那是因為瘦了好幾公斤。
當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來,只是不相干並浮面地微笑,只把他當一個監護人,做得那樣好,相信一點破綻都沒有,連眼睛都沒有出賣我。
「傅先生,」校長說,「希望她會回來繼續升學。」
「是,我們先到歐洲去兜個圈子才作決定,請把學位替她留著。」
「一定,一定。」
他幾乎立刻把我帶走。
來的時候,還有一個原因,走的時候,卻什麼道理都沒有,只有我才習慣這樣的浪蕩生活。
到食堂去與同學話別,大家吃杯茶。
傅於琛問:「那個大鼻子長滿面皰的男生是誰?」
我沒有回答。
我無意關注他們,他們每個人都有大鼻子,他們時常說東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個人都生暗瘡,我沒有在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們當日乘飛機離開,往歐洲大陸飛去。
一路上我很少說話,維持緘默。
以前,沉默表示壞脾氣,現在,無論如何,嘴角總透露著微笑的意思,這是同英國人學的。
在巴黎狄拉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問我:「你還生氣?」
我吃一驚,心頭一震,他不但把我當成人,而且把我當女人。
我看他一眼。
這些年來,他都沒有老過,簡直同化石一樣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論中外的異性,相信都會認為他是個英俊的男人。
他嘴裡並沒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從此不會再說趙令儀這三個字,過去便是過去。
我嘴角露出一絲真的微笑,我與他的關係,卻是永恆的。
「沒有,」我答,「我怎會生氣。」
「沒有最好,陳媽等著你回去。」
「她好嗎?」
「身體還過得去。」
「你仍住那裡?」
「是。」
新房子當然已經轉了名字。
「你的功課仍然很差。」
「是,始終提不起勁來。」
他在陽光下看著我,忽然說:「看著你,承鈺,真使人老,你整個人是透明的。」
當時自然不明白,只投過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麼會透明?又不是隱形人。後來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華,然後再反射出來,明亮雙目,緊繃皮膚,整個人如罩在霧中,朦朦朧朧,似懂非懂,身體是大人的身體,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討的餘地。
後來是明白了,如光線穿過玻璃。
傅於琛有些微的激動,要稍後才平靜下來。
我以為他內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嗎?」
我搖搖頭,「浴間在走廊盡頭,半夜要走三分鐘才到,寒風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風濕,就是那個害的。」
「可是你也學了不少。」
「是,學了很多。」誰要這種鬼經驗。
讓我做一個最幼稚享福無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裡說:「終於學會與人相處,試想想,三個人一間房,不由你擁有自我。」
「將來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裡,與同事和睦相處。」
「坐大堂?」
「一開始的時候,哪有房間坐?當然是大堂。」
本來我以為做人挨到十八歲出來找份工作自立已經大功告成,現在看來,差得遠哩,心中暗暗吃驚。
但我不談這個,「開頭室友之間吵得不亦樂乎,後來都吵疲倦了,各自為政。」故意說些閒事。
「吵什麼?」
「爭地盤,只有一張床靠窗,三個人都想霸佔它,直到六個月後,其餘兩個室友調走,才輪到我,剛擁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誰,」我惋惜地說,「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別人,真不是味道。」
傅於琛歎口氣,「聽你說,倒與我們的世界差不多。」
「是嗎?一樣壞?還以為成人那裡好得多。」
「你沒有同人打架吧。」
「沒有,有些華籍女同學學會詠春拳才來,免得吃虧。」
「父母們是越來越周到了,」他感歎。
「你有了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婦女,已漸漸不肯生育,也許到你成年這種情形會更顯著。」
太陽漸猛,照進我的眼睛裡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來結帳。
他始終看到我的需要,體貼我。
不見得每個男人會這麼做。
記得母親那時候從天黑做到天亮,從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繭,八點多鐘回到家還得雙手插在冷水中幾十分鐘洗碗洗筷……都是因為得不到一點點體貼,這才嫁給惠叔。
第三章
整個暑假與傅於琛遊遍了法國才走。
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穿得極之隨便。
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
他租了兩問房間,走路一前一後,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
到回家的時候,彷彿誤會冰釋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難如前。他們成年人旁騖多,心思雜,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
我沒有忘記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人,總要保護自己。
陳媽出來,我笑嘻嘻與她擁抱。
她喜道:「高了,長高了。」
這才發覺,上了年紀的人不知與小輩說什麼好,就以「長高」為話題,相等「你好嗎」。
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這裡睡一輩子,也就是福氣了。
並沒有急著找學校,但與舊同學聯絡上,同年齡到底談得攏。
都訴說功課如何的緊,苦得不得了。
有幾個還計劃去外國念大學,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聽。
一日約齊去看電影,本來四五個人,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成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於是改為喝茶。
有一個男孩子叫我:「周承鈺。」
我看著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們見過嗎?」
他深意地說:「豈止見過。」大家詫異地起哄,取笑我們。
他比我大幾歲,面孔很普通,身體茁壯,實不知是誰。
旁邊有人說:「自己揭曉吧,惠保羅。」
一提這個惠字,我馬上想起來,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
我衝口而出,「惠叔好嗎?」
「咦,他們真是認識的。」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我點點頭,像了,惠大今年已經成年,不會同我們泡。
我再問:「惠叔好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有回答。
見他不肯說,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