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你不像願意苦苦筆耕的女子。」
「這是褒是貶?」
他在客房張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遺餘力捧紅你。」
我訕笑。
我把臉趨到他面前,「我自信才華蓋世,何需死捧。」
他枕著雙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說難找,我早已愛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見像你那麼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頭散髮天天死寫,毫無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處?」
「咦,這不是你意願嗎?」
第十章
「我已經訂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進為退,抑或以退為進?」
他懊惱,「又輸了一著。」
我笑,「沒有人同你鬥。」
「沒想到你坦蕩蕩,如斯大方。」
「你應當為你這小人之心羞愧。」
「這樣好了,我白天住你處,晚上回酒店。」
「我們先談正經事,譬如說,出版合約。」
「先帶我出去跳舞。」
「我從來不與染金髮男子上街。」
再說,男性的頭髮怎麼會變成今日這樣,老實的平頂頭與斯文的西式頭到什麼地方去了。
誰知他回答:「我也許久沒有約會黑髮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髮女郎?」
他連忙解釋:「今日東方女都嫌黑色沉悶,添些別的顏色。」並非外國人。
「關於合約─」「好,一本一本簽使我們覺得不大自在,請你把全體作品授權給我吧。」
我搖頭,這等於賣身,這些年來,我已變成談判專家,怎麼肯做這樣吃虧的事。
「得到全部版權,才能放心捧你。」
這話我已聽過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揚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紅,他將來,還要捧誰與誰。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闆,我需對他維持基本禮貌。
「你不相信?」
「貴出版杜規模不算大,志氣卻很高。」
「我做給你看。」
「別賭氣,無論什麼事,做給你自己看已經足夠,千萬別到街上亂拉觀眾。」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裡也充滿這種論調,如此懂事,令人慼慼然。」
我也調侃他,「你的英語說得很好,不枉染了黃發。」
「在我國,女子無論如何不會用這種口氣跟男性說話。」
我笑,「是嗎,恕我孤陋寡聞。」
「我是這點犯賤,你深深吸引了我。」
「嘩,不敢當。」
這時電話鈴響,憶,打斷了這樣有趣的調笑。
「自修,這是元立,母親想見你。」
「我馬上來。」
「自修,我們在聖心醫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麼樣了?」
「你來了再說。」
我轉頭同山口說:「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還聽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這裡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電話交我手中,「我在這裡也有朋友,有事說不定可以幫忙。」
我趕出門去,把他丟在屋內。
元立在醫院門口等我,「跟我來。」
我隨他走上三樓,平時也有足夠運動,可是今日仍然氣喘。
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說:「是上帝派你來幫我度過這個難關的吧。」
杏友姑媽在房內等我們。
她端坐椅子上,並無顯著病容,但一雙眼睛已失去神采。
「自修,請過來。」
我蹲到她面前。
她輕輕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大驚,「什麼?」
「按著一段日子,我的樣子勢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們吃驚,留下不良印象。」
「姑媽,誰會計較那個。」
她微笑,「我。」
我頓足。
她改變話題,「故事寫得怎樣?」
「進行相當順利。」
姑媽點點頭,「你會安排一個合理結局嗎?」
「我會掙扎著努力完成。」
「口氣像東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對杏子塢的生意可有興趣?」
我據實說:「我只愛寫作,對其他事視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夠找到終身喜歡的工作,十分幸運。」
我點點頭。
「那麼,杏子塢只好交給下屬打理了。」
「姑媽,病可以慢慢醫。」
她吁出一口氣,「自修,替我照顧元立。」
「元立已經長大,十分獨立。」
她靠在椅墊上,「我常常夢見他,小小嬰兒,站在我面前,看看我笑,總是赤著小腳。」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獲得最好的照顧。」
姑媽別過了臉,低聲說:「一直以為時間可以醬治一切創傷,對我來說,歲月卻更加突出傷痕。」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爛?」
我苦笑,搖搖頭,「永不。」
「那麼,你相信什麼?」
「我相信快樂時光,享受過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媽深深受到震盪,「呵,」她說:「自修,我願跟你學習。」
千萬別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續一生一世,這是根本沒有可能發生的事,一定會得失望。
看護進來了。
我抬頭,「我們還想多說一會。」
看護微笑,「難得你同長輩有說不盡的話。」
我說:「長輩?不是,我覺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強壯。」
「有時也在半夜煩得哭起來,不過,知道所有問題都得靠自已雙手解決。」
「不覺累?」
「休息過後再來,至於心靈,靠一口真氣撐著。」
「多好。」
「我改天再來。」
「我或許會回美國休養。」
「在哪一州,總來得到,難不倒我。」
「聖他蒙尼加或聖他菲吧。」
「你一喚我就出現。」
「自修,難得你我投緣。」
看護再三示意,我退下。
元立迎上來,黯然不語。
我輕輕說:「她那顆破碎的心始終未癒。」
元立點點頭。
「她已不大記得傷害她的是什麼人,也不想復仇,但那傷痕長存。」
「她有無告訴你那赤足幼嬰的夢?」
「她苦苦思憶你。」
「可是我在屋內也穿著鞋子,我從未試過鞋脫襪甩。」
「那是噩夢,不必細究。」
「可憐的母親。」
「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補償以往失落。」
「我將追隨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無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們找一間小白屋,住在母親旁邊,不用陪伴她的時候,一起學西班牙文。」
我笑了,對他來說,要做就做,再簡單沒有。
「自修,寫作在哪裹不一樣呢,說不定有更多新題材。」
我坦白地說:「我只能負擔一個家,我不能買掉房子四處遊蕩。」
「我怎會要求你那樣做,我可以負擔你的生活。」
「呀,」我搖搖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錯誤,我不會接受你的饋贈,杏友姑媽為了區區一筆生活費,失去她一生至寶貴的自尊。」
元立愕然,從前,大抵沒有人拒絕過他。
我溫和地說:「姑媽若叫我,我會立刻過來。」
「這是性格?」
「不,這叫志氣,」我把臉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鮮,從來沒見過?」
他漲紅面孔,不出聲。
有種女孩,沒有正職,專門伴人到處閒逛,全世界旅遊,周元立應該很熟悉這類女子。
我,我已習慣自己覓食,飛得商且遠,有時傷心勞累,卻是自由的靈魂。
走到醫院大門,有人迎上來。
我意外,「山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沒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兩人互相打量對方,我幫他仰介紹,他們卻沒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會笨到建議三人一起吃頓飯。
元立說:「我需與醫生詳談,自修,我們再聯絡。」
我與山口離去。
在車上,他自言自語:「富家子、驕傲、懶惰,與現實脫節。」
我看他一眼,「你怎麼知道?」
「有生活經驗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這種長髮兒是什麼樣的人。」
我笑笑問:「你呢,你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在陰溝長大,咬緊牙關,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機會我慢慢同你說。」
「無異你比他成熟,過五關,斬六將,難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卻是鋪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荊棘。」
「你在人前,會如此偏幫我嗎?」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會這樣說。」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只能留三天,東京有事等著我。」
「我通宵修改合約給你。」
「別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電話就響。
元立開門見山地問:「你一個人?」
「不錯。」
「我祖父說:中國人從來不與日木人做朋友。」
「許多老一輩的中國人都那樣說。」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這句話好不熟悉,呵對,杏友姑媽聽他們周家講過:凡猶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呵,歷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譯為八國文字,由最高貴的出版杜發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傳,我幫你,何必同猥瑣的染金髮的東洋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