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芳契目光如炬,什麼細節都逃不過她的法眼,路君長胖了,穿大號西裝,袖子卻太長,老蓋著他半邊手掌,又不叫裁縫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態冬烘,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又要老許多,芳契覺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個都會,久不久會碰見一次。
今日看到關永實那年輕的,修長的,結實的身型,更使她感慨萬千。
原來男人也會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紀末的男人又比世紀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為從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夠被永實那強壯溫柔的雙臂輕輕擁抱,必然是曼妙的經驗。
年紀一大,不論性別,思想就漸漸猥瑣,芳契不由得漲紅半邊臉。
叫小關擁抱她,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挑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放一支輕音樂,主動把雙臂搭上去,相信他不會推開她,相信他會就勢抱緊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現在才做,時間又不對了。
永遠只差那麼一點點,今天的呂芳契姿色不比從前,每逢喜慶宴會,有誰舉起照相機,芳契總想避開鏡頭,靈魂是否被攝不打緊,照片往往忠實錄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遠沒有擁抱過,還可以在心中盤旋:那感覺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運用身體語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總覺得有人輕輕擁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關永實,或是,她渴望他是關永實。
路國華君從來沒有人過她的夢。
第一次發現關永實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個英俊動人男人的時候,是在一個很普通的場合。
開完會,她笑著與廣告部的女職員高敏說:「我跟你介紹一位小朋友。」
關永實過來招呼,女方那驚艷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轉過頭去,重新以客觀的目光打量小關,她明白了。
什麼小朋友。
他渾身散發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稱五點鐘影子的青色鬚根尤其動人,這個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幾時由小丑鴨變成天鵝的?
只見高敏扭著身子過去握手問好,媚眼如絲,聲線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從來沒有注意過眼前的風景。
她沉默許久。
彼時小關已經成為華光的正式員工。
隔了四年,她才對他稍加注意,原來他在大學裡念的是工商管理,原來總經理是他的表叔,原來他比她小五歲,原來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來所有情人節的神秘賀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個地洞鑽。
然後虛榮心自她腳底往上升,接著朝東西方伸延到雙臂再衝向她腦袋,她決定控制自己。
在這之前,路國華已跟她說:「兩年來,我得到一個結論,你好似完全沒有某種需要。」
芳契維持沉默。
最後路國華似是嘲弄,似是自語,他說:「男裝穿得太多了。」
這是芳契所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家,芳契打開露台長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應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現一顆焰火般的流星,它闖入大氣層,使空氣發光,電離。同時燃燒氣化,劃出一條光的痕跡,來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臉許願:「請賜我,」什麼,關永實說的是什麼?對了,「請賜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從頭開始。」
夜深,說完之後,芳契撫摸雙臂,一邊嘲弄自己異想天開,一邊走回室內。
這時,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彎,閃閃生光,猶如一架幽浮,像是聽到她的願望,然後,終於消失在黑絲絨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臉,看著鏡中的面孔,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開朗,化好妝,穿上本季最新的時裝,芳契自問還可以充充場面。
但很多時候,芳契都會說:「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現在都不想動。」
從前聽到長一輩的同事談論計算退休公積金,她如聞天方夜譚,通通事不關已,現在有人抱怨外幣波動,黃金大跌,芳契也會伸一隻耳朵過去。
真不值,沒有真正瘋狂過,沒有真正庸俗過,沒有躲過懶,沒有偷過步,彈指間芳華暗渡。
芳契上床睡覺,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還要同關永實開會。
朦朧間心特別靜,芳契向自己說:「爭取到經濟與精神獨立,等於已經賺到金剛不壞之身,還要換玉女金身來作什麼?」
她又輕輕回答:好去追求關永實。
她轉一個身,又想:現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這個軀殼,什麼樣的年紀做什麼樣的事情,戀愛是少男少女的特權。
芳契忽然間清醒,她自床上坐起來,脫口喊出:「誰?」
房間內寂靜無聲。
當然只有她一個人。
芳契又躺回軟枕上,剛才,有三兩秒鐘的時間,她有種感覺,恍如附近有個人在向她提問題,訪問她,叫她此刻便去與關永實說個清楚。
太累了,精神變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間變回去,還是逐漸回復青春?」
多麼有趣,居然還有選擇。
啊是的,什麼都需要適應期。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三個孩子的母親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輕,孩子們會不認得她。
「漸進,還是即刻。」
這個問題倒很難回復,照說,什麼事都是即刻兌現的好,馬上,現在,這一分鐘,剎時間,但芳契並非急進派,她總共花了十年時間建立她的事業,用無比耐力克服無數關口。
她輕輕呢喃:「漸進吧,給我一個月時間,調轉我的新陳代謝頻率,不應太難。」
她熟睡。
第二早醒來,紅日炎炎,早忘記前一夜的事,她只記得小關會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倫多總公司前來與她算帳,小關公私分明,事情或許會有點兒棘手。
梳洗完畢,芳契套上半身裙,裙頭有點鬆,像是腰身突然緊了一點兒模樣。
半年前芳契跟大隊去健身室做過體操,非常有效,睡得著吃得下,肩膀寬了,腰圍縮細,正當她要進一步努力,公司卻派她到倫敦去了一趟,三個星期後回來忙做報告,渾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額外體重悄悄回轉,坐在她腰圍與臀圍之間,舒舒服服,再也沒有異心,再也沒有離意。
今天,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見了。
芳契無暇去想它,扣上腰頭,取過外套披上,匆匆下樓。
才睡了幾個鐘頭,但是神清氣朗,且自覺體態輕盈,許久沒有這樣好感覺。
到了下午,看見關永實,她更開心,姿態明快,如一頭小鳥,辦公頓時事半功倍,問題雖然沒有解決,但情況大有希望好轉,整組工作人員都十分滿意。
芳契約好小關一起晚飯,洗手的時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鏡子裡凝視她,然後轉過頭,近距離瞪著她的臉,芳契莫名其妙,自問沒有敵人,便無懼地笑笑,抹乾手。
女同事發難,非常乾脆直接地問:「芳契,你用什麼牌子的面霜?」
芳契退後一步。
「簡直返老還童,起死回生,你臉上雀斑起碼去掉一半,快快介紹給我用,不得有誤。」
芳契這才抬頭照鏡子,這才有時間看到自己的臉孔,沒有什麼不一樣嘛,高敏神經過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別疑神疑鬼,這不過是只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強,包拯擦上都變小白臉。」
「不,」高敏異常堅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臉,「這裡這裡那裡那裡,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蹤了。」
芳契不禁有氣。
這女人,這樣徹底地研究別人的臉孔,真無聊。
她說:「我的臉有什麼,我應當知道。」
「是不是做過手術?」
越間越離譜,芳契覺得沒有必要解釋,輕輕推開高敏,撥一撥頭髮,推開洗手間門。
高敏在後面蹬足,「呂芳契,你好自私,有什麼好東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無忌彈攤開來說,芳契無意黃熟梅子賣青,但對此等放縱言語,卻不敢恭維。
高敏從前不是這樣的,早三兩年,她雖然活潑,也還有個分寸。
芳契伸手把頭髮撥向身後,倒是一怔,她摸摸發腳,頭髮怎麼長了?
上星期六才修過,她擺擺發尾,實在無暇研究,到會客室去見關永實。
這些年來,小關一見她,總是立刻跳起來,同時伸手接過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當習慣,她笑說:「我們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間日本館子叫四方。
他倆雙雙出門,其他的同事會心微笑。
都會人不愛管閒事,這一樁是例外,為時太久了,變成公司歷史的一部分,舊同事很自然將這一段消息傳給新同事聽,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複述一遍。
沒有人明白他倆為何不結婚、訂婚。同居,甚至是公開關係。
他倆坐下來,先叫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