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羅四海奇道:「由誰為分配財產呢?」
「國家,」鄧小楨毫不猶疑地回答:「國家最公正。」
羅四海抬起頭想一想,大惑不解,「那麼說來,多勞多得這個理論不再存在羅?」
那年輕人滿懷理想,「不,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獻給國家,天下得以大同。」
羅四海點點頭,「這個想法很好,可是小朋友,人是有私心的。」
年輕人不以為然,「中國的人民是好人民。」
羅四海笑,「你的淘伴就是為此笑你吧。」
年輕人奇問:「你怎麼知道?」
羅四海笑意更濃,「聽你講,全國人民無分彼此,像一家人一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的確是偉大的理想。」
他興奮起來,「俄國革命後,列寧要實施的就是社會主義。」
羅四海說下去:「怕只怕有人會把你的當他的,他的仍是他自己的。」
年輕人變色,不悅,「這樣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羅四海知他閱世未深,不知人性險惡,於是拍拍他肩膀,「來,先吃頓好菜。」
年輕人也就釋然,與羅氏夫妻共餐,三人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十分愉快。
散席後各自回艙房休息。
更衣時,翠仙問丈夫:「四海,你可相信氣數這回事?」
四海笑:「你想說什麼?」
「我聽古人講,但凡某一種氣結聚在某一處,就會生出一種人來。」
四海沉默。
「以我看,孫氏、王興、龐英傑,以致那位姓鄧的小朋友,都不是普通人。」
「翠仙,亂世出英雄。」
「那麼說來,中國是有得要亂了。」
四海點點頭。
「那麼,老百姓有得苦頭吃了。」
四海低聲說:「我恐怕是。」
「那麼,我同你,好比灶中抽出來的兩根柴,不必受烈火煎熬。」
「月亮都快要下去了,睡罷。」
翠仙睡下良久,四海仍然睜大著雙眼。
月亮是一樣的月亮,不理會人間歲月煙火。
羅家有羅家的事。
愛華新婚,自岳家返來,同父親討論生意。
「爸,美國經濟蕭條,什麼都賤賣,現款成為皇帝,我們要不要拋一點貨?怕只怕我們此地也會受影響。」
何翠仙剛巧在羅家作客,聽見冷笑一聲,「這孩子,讀書讀呆了還是恁地,我剛差人到舊金山趁低吸納,買下好幾塊住宅地皮。」
愛華誠懇道:「翠姑,請多多指教。」
何翠仙得意起來,「世事盛極必衰,否極則泰來,乃一定循環,非趁這種機會,小富才能成中富,中富乃可成大富。」
愛華如醍醐灌頂,「是,是。」
羅四海笑,「這不是險著嗎?」
「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翠仙姑說得好。」
經濟一上去,保證翻幾番。」
羅四海說:「你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總共才一個女兒,已經嫁出去了,你一個人穿也穿不光,吃也吃不光。」
何翠仙搖頭,「愛華,你爹一輩子是只土豹子,且莫論吃同穿,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
連愛華都心癢,「爸,我們也試試看。」
羅四海說:「我已經退休,別問我。」
何翠仙取笑他:「一單食,一瓢飲,羅不改其樂。」
愛華笑,「爸這個性格是極之難能可貴的。」
「我才不理那麼多,我同你們母親今春就避到楓樹嶺的農莊去。」
那邊廂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誘,「用幾個洋人,談生意時叫他們出面,免得老外一見華人便多事,這個不賣,那個不賣。
羅氏夫婦只是笑。
「翠仙姐好興致。」
羅四海歎道:「一個寡婦,能有點寄托是好事,應當替她慶幸。」
年輕時一直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何翠仙如今卻在唐人街辦了義學,專教孩子們中文。
「……香港是冒險家樂園,你們兩兄弟有一個應當回去。」
四海轉過頭去,「說什麼?」
何翠仙歎口氣,「說香港。」
囚海縱然動容,「呵那裡,」
愛漢蠢蠢欲動,「爸,給我回去看看。」
誰知他母親給接上去,「等我不在這世上了,你一定可以為所欲為。」
「媽。」
「我只希望有生之年,家人在我身邊,好過穿金戴銀,呼奴喝婢。」
何翠仙一聽,立刻站起來冷笑,「這話好像是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的。」
羅四海連忙道歉,「翠仙姐,你別多心。」
何翠仙拂袖而去。
第十三章
羅四海說他妻子:「你看你。」
周翠仙回道:「她專門教唆我孩兒做稀奇古怪之事,我不服這點。」
「也罷,姑嫂一向不和。」
周翠仙一句「她又不是親生」只在嘴邊,想到過去情義,立刻吞下肚子。
愛華陪他的翠姑等車伕把車子駛過來。
搭訕地討好問:「翠姑,你身上這件旗袍真好看。」
何翠仙忿忿道:「謝謝天你不像你媽,這叫美齡裝。」
「呵,什麼來歷?」
「不同你講了,車子來了。」
第二日,羅四海同華漢堂幾個兄弟聊天閒談。
「……能把鐵路沿途華工骸骨發挖,運返家鄉安葬就好了。」
本來高談闊論的弟兄們立刻噤聲。
半晌,有人搔著頭皮,「無名無姓,無法辨認。」
「辦個公墓。」
「那是何等樣人力物力。」
「再說,鐵路重地,也不能隨意挖掘。」
羅四海說:「每逢大雨過後,近路軌處泥上松卸,總有骸骨露出,真正不忍。」
眾人唏噓不已。
「你們同執事商量商量。」
「海伯這件事最好由你出頭。」
「我已退休,但此事如用得著我,我決不推辭。」
可是華漢堂一直沒有為這件事聯絡羅四海。
他於翌年榮升祖父。
小傢伙在雪白的現代化醫院內出生,取名希欣。
羅氏夫婦去看過孫兒,喜悅充滿他倆的心。
醫院對面有一座小公園,他們暫時不想返家,便到公園散步,叫車伕在路邊等。
羅四海笑著對妻子說:「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也是。」
「我沒有任何抱怨。」
周翠仙笑,「也無話要說。」
他倆一直走進夕陽裡去。
--後記--
羅紹康對妹妹羅麗瑩說:「她說她認得我們先人。」
麗瑩笑,「當心,外國人也很會招搖撞編。」
「去問爺爺。」
麗瑩看著大哥,「你對這個洋妞有興趣。」
紹康笑,「被你看出來了。」
「她長得很美吧。」
「沁菲亞,呵是,個子很小,一張面孔真的精緻,像瓷臉的娃娃,大眼睛有憂鬱的影子。」
「可是她們年輕時個個如此。」
「不不,這樣講太不公平了,沁菲亞李奧納是例外。」
兄妹倆即使私底下談話,用的還是英語,對於中文,會聽不會說,少量的常用詢匯包括「餃子、蔥油餅、鍋貼」等,全與吃有關。
「你要讓爸知道,爸不喜我們與洋人結交,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紹康懶洋洋說:「自七歲起就懂得了,真奇怪,他事業上的夥伴全是外國人,還有,自一百年前起,咱們羅家大小持的均是加國護照,我的意思是,唏,法律上我們是加拿大人,為何擾攘?」
「家有家規。」
「心理上爸無法擺脫他是中國人。」
「叔叔比他更中國,儘管任職加拿大核能部主管,家裡完全中式裝修,還有,逼著表弟們學中文,要命。」麗瑩咭咭笑。
「我想介紹你認識沁菲亞李奧納。」
「紹康,別太認真。」
可是羅紹康至少有一點講對了,沁菲亞李奧納的確長得美。
麗瑩的塊頭都比她大,給她一件古裝穿上,她就似維多利亞時期的美女。
真的金髮是很罕見的,但沁菲亞一頭濃厚的金卷髮並無漂染痕跡。
可以想像她小時候,必定長得似只洋娃娃。
麗瑩好奇問:「你倆是怎麼認識的?」
「我代表渥太華大學到史丹福開會,遇到以羅紹康博士。」
「他自稱博士嗎,他還未考到那個銜頭呢,別叫他騙了才好。」
沁菲亞笑著說下去,「我告訴他,我們家祖,同一位姓羅的中國人,有深厚的友誼,沒想到講出來名字來,他是你們的祖先,巧得很。」
「你說的是哪一位。」
「羅四海。」
「啊,羅四海是我們父親的祖父。」
沁菲亞李奧納頷首,「到你們,已是第四代華僑了,中國人盛行早婚,子孫多。」
麗瑩看大哥一眼,「紹康可是要待事業有成才會結婚,是不是,紹康?」
紹康暗暗瞪妹妹一眼。
麗瑩不加理會,「請問我們羅家同祖上哪一位是好友?」
「鐵路工程師亨利柯德唐,那是我太外公。」
「那是一八八五年左右的事了,」麗瑩吃一驚,「超過一個世紀,那年太祖父剛剛隻身抵達溫哥華,他才是十多歲的少年人。」
沁菲亞笑,「是,家父亦這樣說。」
「他怎會知道?」
「亨利柯德唐一直有日誌記錄各種大小事宜。」
「羅四海也有日記,到家父出生那日他才停止記錄。」
沁菲亞微笑,「你們有無讀到羅四海自冰河中救我外婆沁菲亞柯德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