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縱橫四海

第21頁 文 / 亦舒

    這樣的妻子,也已是賢妻,四海為自己慶幸,不然的話,他管他做,她管她說,有什麼味道。

    該年冬季,天氣特別冷,成日成夜刮著大風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門。

    四海的屋子尚未裝置電燈,他自床上躍起,點起洋燭,下樓察看。

    孩子聞聲,驚嚇,哇一聲哭起來。

    一打開門,風夾雪撲面而來。

    門外站著兩個人。

    站前頭的聽見幼兒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個映著身後風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來,把身後一人拉進屋內。

    四海驚喜萬分,「老孫!」

    他的同伴是王興。

    老孫說:「四海,麻煩你做些熱的麵食,餓壞了。」

    翠仙安頓了孩子,立刻來幫忙,一句話不說。

    因趕時間,先炒了一大碟肉絲炒年糕,再切了半隻醉雞。

    王興吃得特別多。

    「老孫,你們是幾時到的?」

    「來了有幾天了,到今日才抽空來探訪你們,切莫見怪,四海,你在溫埠多人知道,據說,龐英傑是你姐夫,能否介紹我認識?四海,鎮南關已經起義,我們需要大量軍費。」

    四海一言不發,轉入房內,取過一隻小鐵箱,走出去,交在老孫手中。

    老孫笑了,「別交給我,我們此地有個代表。」他說了姓名地址。

    王興仍然埋頭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熱茶,他咕嚕咕嚕喝下,走到牆角,席地就睡。

    老孫說:「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電報,請龐大哥來見個面。」

    老孫按住他的手,「不可,在電報中告訴他,由我去拜見他。」

    「老孫,起義的情況怎麼樣?」

    「你問王興,他指揮起義,身先士卒,來往大陸海外,十進十出。」

    四海頷首,「老孫,你先休息,我來同你打個地鋪。」

    把客人安頓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說:「把節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對吧。」

    翠仙笑笑,「開頭時還不是一無所有。」

    四海甚覺寬慰。

    「不過,革命這件事,終於渺茫。」

    「何以見得?」

    「清朝幾百年的天下了。」

    「他氣數已盡。」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國?」

    「當然,誰不希望國家壯大進步,民生舒泰豐足。」

    「會不會換湯不換藥,到頭來又是騎在老百姓頭上喊打喊殺,為所欲為?」

    「老孫同王興兄弟像是這樣的人嗎?」

    翠仙低呼一聲,「他們打算黃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總理、總統、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頭見丈夫神情亢奮,不敢潑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樣哩。

    天還沒亮,四海就起來了。

    他與老孫到鎮上電訊局去打電報給龐英傑。

    還沒到中飯時間,龐英傑的回音就來了。

    他會乘晚班鐵路到溫哥華。

    一進門便握住老孫的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他呵呵笑起來。

    笑聲宏亮,把幼兒震得發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談。

    王興卻仍然只顧吃與睡,臉色漸漸紅潤。

    翌晨,他們一行三人便匆匆離去。

    四海送他們到門口,微弱抗議:「怎麼沒我份?」

    王興忽然笑一笑,「四海,後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會打鋪蓋炒年糕。」

    龐英傑訝異,「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軍沒糧草行嗎?」

    四海總算好過些。

    真的,一樣一句話,有好聽不好聽。

    越是政治人才,說的話越是中聽。

    老孫與四海緊緊握手,直到兩人指節都覺得有點痛,才肯鬆手。

    他們去了。

    關門回頭,四海發覺妻子整個人鬆弛下來,拍抱懷中幼兒,哼著小調,臉上帶絲滿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膽,生怕丈夫跟了他們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會需要的人才。

    萬幸。

    四海輕輕說:「你不應那樣想。」

    翠仙抬起頭,「我只知我同孩子沒了你,賤若爛泥。」

    「國家若淪落在列強手中,我們更加賤。」

    過半晌翠仙才說:「我的目光沒有那麼遠,」她笑了,深深親吻幼兒臉頰,孩子咭咭笑起來,「我是個普通小百姓。」

    夾縫中,只要有一點點雨露,一絲陽光,就存活下來了,且孜孜不倦,開枝散葉。

    半個月後,何翠仙趕到四海處。

    她沒帶孩子。

    獨個兒作男裝打扮,坐下來,脫下帽子,自褲袋取出一隻扁瓶子,對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隻銀扁瓶摔到牆角,噹一聲,孩子聽見卞,蹣珊走過去,揀來玩。

    她喃喃道:「這是命。」

    說罷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婦把她抬進臥室去,他倆打地鋪睡。

    半夜,她們聽到哭泣聲。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訴四海,龐英傑寫過一封短簡,告訴她,暫時不會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別等,千萬不要勉強。

    四海呆住,半晌,震驚他說:「翠仙姐,是我發電報把他請來——」

    何翠仙擺擺手,「四海,千怪萬怪,怪不到你頭上,他等了他們不知道有多久,事實上他一生都在等中華有復興的一日,銅牆鐵壁都擋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內心惻然。

    「總算過了七年好日子,」翠仙吁出一口氣,「夫復何求。」

    四海問:「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驚。

    翠仙隨即歎氣。「等,」怎麼不等,革命終有完結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來一起住?」

    何翠仙轉過頭來,看著四海夫婦,揚起一角眉毛,「什麼,叫我替你們管家,我才不幹,各歸各最好。」

    四海說:「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來溫埠做生意。」

    翠仙語氣轉為溫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龐英傑是不會回來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說下去,「他們都回不來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她用手掩住了臉。

    時間過得真快。

    中國人在溫埠的力量也凝結得真快。

    四海兩個孩子已進自己人辦的學堂讀書,對數學有興趣,教他們床前明月光,則咭咭笑,無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國人。

    踢牛仍在店裡幫忙,赫可卑利則已返回紐奧爾良去尋親。

    店舖已是溫埠老子號,用著十來個夥計,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償還何翠仙那邊的債務。

    手邊一寬鬆,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但白:「我一點不想回去,在家鄉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兄嫂並不疼我,吃與穿都輪不到我,大哥開口罵我,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陰毒,我不會懷念那種日子,既然出來了,只當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擱下來。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僑領,事忙,不經安排,一時也走不開。

    一日,他自店裡核數出來,被報童攔住,「羅斯福當選美國大總統,買張報紙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們第一個大總統幾時誕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個少年叫住他,「請到牛打東街華漢堂,義聲叔收到一封電報,要給你看。」

    四海匆匆趕去。

    「同盟會有何消息?」

    有人遞一張電報給他。

    四海諳英語,一看,電報上只短短兩句,閱畢,他淡淡告訴眾人:「廣州新軍起義失敗。」

    整個華漢堂嗡地一聲。

    四海一言不發,走回家去。

    也不叫車,一直悶聲不響步行了十里路,到家,滿頭大汗,坐倒在椅上,也不作聲。

    兩個孩子放學回來,一邊用英語吵架,邊吵邊拍打對方,

    進得屋來,那兩個十多歲的男孩看見父親臉色鐵青,知道不妙,卻未知是何事不妙。

    四海暴喝一聲:「為什麼不講中文?你不是中國人?嗄,說!你是什麼人?」

    翠仙聞聲,自內堂奔出。

    母子三人只見羅四海一張臉漲得血紅,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額上青筋綻現,拳頭緊握,像是要找誰拚命一樣。

    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她的手被大力彈開。

    忽然之間,四海又似皮球般洩了氣,坐倒在椅子上,眼淚汩汩而下。

    兩個孩子嚇得語無倫次,一直喊:「爸爸,我們說中文就是了,我們說中文。」講得卻還是英語。

    翠仙揮揮手,叫兒子走開。

    四海呆著一塊臉。

    半晌,翠仙絞一條熱毛巾給他。

    他才啞著喉嚨說:「革命仍須流血。」

    翠仙一呆,也落下淚來。

    民國成立那年,羅四海四十五歲。

    他一直沒有再回家鄉。

    兩個妹妹都已出嫁,因四海慷慨的饋贈,嫁妝辦得不錯,兩個弟弟到南洋去過一趟,見識過後,乖乖回來留在家中,稍後亦結婚生子。

    「那時,乘船往返大西洋與太平洋已不是新聞,巴拿馬運河已經動工,英國人正嘗試用飛行機器橫渡英法海峽。

    羅家已是小康之家,翠仙同丈夫說:「要回去的話,我們陪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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