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他取起照片端詳,喃喃說:「她真是一個美婦人。」
邱晴輕輕接上去,「所以能夠活下來,你不曉得有時一個人為著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貢心偉看著邱晴,「你沒有一個正式的童年吧?」
邱晴笑笑,「還可以,我懂得苟且偷生。」
「這個姓麥的傢伙,據說他對你還不錯。」
「不能再好了,要任何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這樣好,都是難得的。」
「可是——」
「那是他們世界的律例,他們有他們獨特的償還方式。」
貢心偉歎一口氣。
「回家吧,我帶你出去,這裡山裡山,彎裡彎,怕你迷路。」
「邱晴,我同你可否定期會面。」
「當然,直到有天你結婚的時候,我會來參觀婚禮,你毋須把我倆關係公告天下,每個人都應有權利保存一點點私隱,心偉,你的煩惱已經終止。」
貢心偉忽然反問:「為什麼要你一直安慰我,你並不欠我。」
「對,那麼你來安慰我吧。」
「我能幫你什麼?」
「我生活很過得去,你可以看得出我一件都不缺。」
「你怎麼能在這個環境裡做高材生?」貢心偉萬分感慨。
邱晴笑一笑,「因為我閃亮的才華不受任何因素影響。」
「你有沒有異性朋友?」貢心偉充滿關懷。
「喂,我們剛剛碰頭,問這種問題是否過火?」
這個時候,貢心偉似忽然聽得一陣撒潑的銀鈴般笑聲自遠處傳來,他抬頭聆聽。
邱晴問:「你聽到什麼?」
「好像是姐姐笑我們。」
「姐姐最愛笑。」
貢心偉看著她說:「還有其他許多事故,你都沒有訴苦。」
「我記性不太好,不愉快事,不很記得,姐姐對我非常友愛,你可以相信我。」
有人輕輕敲門,「邱晴,」是外婆的聲音,「你一個人自言自語?」
邱晴去打開門。
朱外婆拄著枴杖進來,一眼看到貢心偉,便點點頭,「你是雙胞胎的另一半。」
貢心偉十分吃驚,這裡好似每個人都認識他,都在等著他回來。
邱晴說:「她是把你抱出去交給貢氏的外婆,她隨手在我倆當中撈了一個,是你不是我,外婆,人家有沒有指明要男孩?」
外婆答:「貢家說,最好是女孩,容易管教。」
貢心偉還來不及有什麼表示,邱晴已經笑說:「今天心偉顏面不存。」她一直想逗他笑。
外婆看著貢心偉說:「你把他送走吧,邱晴,他看上去不太舒服。」
邱晴領著兄弟離去。
到達車站,心偉說:「我肯定我欠你很多。」
「不,你沒有,」邱晴堅決地說,「我有我的得與失,你也有你的得與失,你不欠我,我亦不欠你。」
「你是如此倔強!」
「我?」邱晴失笑,「你不認識姐姐真可惜,我同她沒得比。」
那夜,朱外婆悄悄過來,同邱晴說:「生你們那天,是一個日頭激辣、萬里無雲的大晴天。」
邱晴知道。
過兩天麥裕傑召邱晴說話。
「你回去同學校告假,過兩日我同你到東京去一趟。」
邱晴平靜地問:「去多久?」
「三天,我與你見一個人,這次,邱晴,你真的要幫我忙。」
邱晴點頭,「我知道你此去為找人調停,卻不知道我能扮演什麼角色。」
「屆時你會明白。」
「我可需要熟讀劇本?」
「不用,你做回自己即可。」
第七章
考完最後一張卷子邱晴便要出發。
每次答完題目,邱晴都不滿意,心中充滿內疚、後悔、歉意,自覺能做得更好,只是當時沒有盡力,情緒總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說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試場異常戰驚懦弱。
同學們紛紛討論著適才一條分外刁鑽的題目:「邱晴,你怎樣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對付這種難題的人。」
邱晴沒有回答,她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等她。
那人穿著白裙子,神色陰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聲不妙,她加快腳步。
那人沒有放過她:「原來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見過你,」她擋在邱晴面前,「你是被曾易生拋棄的那個女孩子,你住在鴉片窟,你母親是個脫衣舞女。」
眾同學聽在耳內頓時鴉雀無聲。
三年同窗,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細,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三言兩語間掀了好同學的底,說得這麼離奇曲折,只希望邱晴抬起頭來否認。
邱晴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那曹靈秀指著她說:「現在你同貢心偉走,心偉是我的男朋友,你搶走他。」
同學們「嘩」的一聲,身不由己地圍攏來。
邱晴只能重複地說:「你認錯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麼會認錯你。」曹靈秀一聲說完要伸出手來抓邱晴。
在這個危急的時候,一輛白色開篷車在附近輕輕滑停,車門打開,有男同學高聲叫:「邱晴,到這邊來,你又遲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並作兩步跳上那輛平日她甚為抗拒的開篷車。
那輛車一溜煙似地駛走,邱晴不住慶幸運氣好,已經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沒有問車子會駛到哪裡去。
白色開篷車主沒有出聲,只是盡忠職守駕駛車子,邱晴認為他知情識趣,深明大理,這樣的男人,縱使沒有身份地位金錢,也能夠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鐘後,邱晴開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機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她所遇到的人,統統問題太多,只有他是個沒有問題的人。
沒有問題的人,邱晴失笑,這個形容詞裡有兩個意思,因為他不問問題,所以他沒有問題,多麼有趣。
車子終於停下來,邱晴發覺她在山頂上。
山腳下一片濃霧,她只能看到極高建築物的一個頂尖。
不消片刻,她的劉海已經沾上霧珠。
司機仍然沒有說話。
邱晴坐在車內良久,直至心情平復。
最後一個考試了,幸虧曹靈秀等到今日才來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視的目光,她已經習慣那個,她怕的是好同學們的關懷,殷殷垂詢:那個女子是什麼人,所言可屬實。
邱晴不想解釋。
這真是一個解釋的世界,人人急急尋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醫生證明,事主必須有充分理由拚命解釋身子為啥不聽使喚倒了下來。
人人對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聽到合理的解釋:不,我是你忠實的朋友我沒有那樣說過,我怎麼會呢我是個老實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難,她打算背起所有傳言及流言。
他們能誣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們主動,一定比她更早垮下來。
邱晴輕輕吁出一口氣。
司機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輕輕把車開下山去。
這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達市區,他讓邱晴下車,隨手取過一本筆記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個字。
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記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會兒,才下了車。
自那天開始,她也沒有再回學校去過。
邱晴與麥裕傑乘早班飛機赴東京,出門時天還沒有亮。
夜與晨接觸點是靈異詭秘的一刻,難怪許多病人在這個時辰上挨不過去,也難怪異物在該剎那會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這個城市告別,早些時候,這飛機很多人曾會送出淚來,到今天,大抵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平常事,縱使不捨得,也不過木著一塊臉,離開飛機場,又各歸各辦生活中正經事去。
邱晴只得一隻手提包,與麥裕傑進入頭等機艙。
那日是個陰天,直到抵達目的地,天都沒有亮透。
邱晴與麥裕傑在旅途中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飛機場外有車子接他們,駛抵旅館,麥裕傑在接待處與邱晴開玩笑:「只得一間房間,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亂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麥裕傑來敲門,送上一襲花衣,囑邱晴換上出門。
衣裳款式極之奇怪:甜心寬領口,小蓬袖、窄腰、鬱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樣子。
邱晴打扮定當,麥裕傑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輕輕問:「你不想知道此去為見誰人?」
邱晴搖搖頭。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須做,多知無益。」
「那麼好,請跟我來。」
他們上了車。
一路上有點冷,麥裕傑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覺似祭祠儀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並不是一隻無辜的小動物了。
車子在郊區一間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個天亮接著一個天亮,邱晴有點兒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還是明日,她輕輕閉上眼睛。
司機替他們拉開車門。
麥裕傑低聲吩咐她:「一會兒我叫你坐什麼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動彈。」
邱晴點點頭。
「沒有什麼需要懼怕的,」麥裕傑安慰她,「不成功的話,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