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邱晴問:「我們逛夠沒有?」
「累了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邱晴起個大清早,回到校園,守在禮堂門口,特地等同學們一群群進來,朝氣勃勃,有說有笑,她欣賞他們明亮的眼睛,粉紅色皮膚,輕快的步伐。
邱晴忍不住走過去與他們每個人握手,一邊說著「早,你們好,謝謝你們」,同學們認得她是管理科的邱晴,都笑起來,「你也好,邱晴,又考第一是嗎?」以為她要把歡樂與每個人分享。
待上課鈴真的響起來,邱晴回到課室,已經累得睜不開雙眼,整個課堂裡相信只有她一個人橫跨陰陽兩界,光與影,黑與白,生與死,善與惡,她都領教過,疲倦也是應該的。
沒到放學她便去醫院探朱外婆。
老人躺在清靜的病裡,看到邱晴喜出望外,緊緊握住她的手。
白衣看護笑容可掬地進來探視。
朱外婆說:「這裡一定極之昂貴……」
邱晴溫柔地打斷她,「麥裕傑已經交待過了。」
邱雨一早就最愛說的:金錢面前,人人平等。
邱晴開頭也十分疑惑,真的,沒有人會追究?她跟著姐姐出入消費場所,果然,所有的服務人員為著將貨物套現,對顧客畢恭畢敬,只要貨銀兩兌,他們才不管客人從哪裡來,又將回到哪裡去,市面上只有髒的人,沒有髒的錢。
「真虧得阿傑。」
「是的。」公立醫院多麼不堪。
朱外婆與別的老人不同,她始終精靈、清醒、從不嚕囌,也許老人同孩子一樣,無寵可恃,自然就乖起來。
邱晴可以想像自己老了的時候,有事要進院修理,恐怕亦如朱外婆似,孤零零躺著,雙眼注視房門,渴望熟人進來探訪。
外婆還有她,她誰都沒有。
外婆輕輕說:「你會找到伴侶,養育子女。」
邱晴把手亂搖。
隔兩日老人出院,邱晴同醫生談過,她健康情形無礙,大概可以有機會慶祝七十大壽。
復活節學校有一段頗長的假期,邱晴待在家裡與外婆作伴。
外婆向她透露一個消息:「有人舊事重提,與我商量要收購單位重建。」
邱晴訝異,「你想搬出去?」
「不,但這小小蝸居可以換新建大廈兩個到三個單位呢。」
「外婆,我同你講,這裡才是你安身養老的好地方。」
「邱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這一列石屋的戶主全答應了,只剩你一戶。」
邱晴十分悲涼,低頭不語。
「大勢所趨,連我老人都要讓步,你是年輕人,不會想不通。」
過半晌邱晴問外婆,「拆建期間,你打算住什麼地方?」
「我可以回鄉下。」
「尚有親人?」邱晴關心地問。
外婆笑,「有彩色電視機,怎麼會找不到親戚。」
邱晴點點頭,「好的,我答應賣。」
「你母親不會不贊成的。」外婆安慰她。
第二個星期六,邱晴在中午新聞報告中聽到夜總會失火消息,她趕到現場,三級火已經撲滅,疑是電箱失修走電,到處是煙漬水漬,裝飾全部報銷,最快要三兩個月後才能復業。
邱晴完全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麥裕傑一聲不響,冷冷旁觀,一如不相干的觀光客。
邱晴同他說:「不如收山算了,少多少麻煩。」
麥裕傑一點兒不氣惱,溫和地說:「我們一起到北美洲去,你讀書我退休,釣魚種花,那才是理想生活。」
邱晴不出聲。
「你不願意,就別叫我洗手不幹,」他歎一口氣,「再說,休業後從早到晚,叫我到哪裡去?一個人總得有點事要做,還有,那一幫十來個兄弟,也已經相處十多年,他們又怎麼辦?」
邱晴覺察到他語氣中那種商量的成分,麥裕傑已視她為同輩看待。
「你可以試試給遣散費。」
「聽聽這管理科高材生的口氣!要不要依照勞工條例賠償?出生入死,怎麼算法?他們還沒到退休的時候,我即使往北美洲,也得把他們帶去。」
邱晴說:「那麼趕快裝修復工,生意最旺的季節即要來臨。」
「邱晴。」
她轉過頭來,他很少這樣叫她。
只聽得麥裕傑鄭重地說:「如果我有正經事相求,你不會不幫忙吧?」
邱晴比什麼時候都爽快,「你儘管說好了,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絕無問題。」剎那間她刁潑起來,語氣像她姐姐。
麥裕傑怔怔看著她,隔一會兒才說:「謝謝你。」
回到學校,仍是好學生,坐飯堂都不忘看功課。
有人在她對面坐下,「又要大考了。」
邱晴以為是哪個同學,隨口答道:「我們這些人就在考試與考試之間苟且偷生。」
「然後當這一段日子過去,還懷念得不得了。」
邱晴一怔,抬起頭,她看到的人是貢心偉。
「你好嗎?」他說。
邱晴微笑,「久違久違,這些日子,你幹了些什麼?」
「我一直在想。」
「需要那麼周詳的考慮嗎?」邱晴的語氣很諷刺。
貢心偉分辯說:「你不是我,不懂得身受這種衝擊的矛盾。」
「也許我倆並非兄妹,我從來不會把事情看得那麼複雜。」
「那是你的本領。」
「呵,謝謝你讚美。」她更加尖酸。
「邱晴,我想知道得更多,請你幫助我。」
「我以為私家偵探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貢心偉說:「我知道你對這件事情極反感,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初麥裕傑用什麼樣的手法找到我?」
邱晴一怔。
貢心偉說下去:「同樣的手法,同一間偵探社。」
邱晴用手托住頭,她怎麼沒想到,怪不得麥裕傑認識那姓郭的私家偵探。
「彼此彼此,邱晴,我們都不是天使。」
驀然聽到這句比喻,邱晴大笑起來,飯堂有著極高的天花板,她的笑聲擴散得又高又遠,同學們都停下談話,轉頭向她看來。
邱晴在學校內一向沉默寡言,同學們見大笑的是她,訝異不已。
邱晴笑得流下眼淚,連忙掏出手帕印干。
貢心偉任由她笑個夠。
「你來幹什麼?」邱晴問。
「我想看看我出世的地方。」
「你要有心理準備,看完之後,不准驚恐不准嘔吐。」
貢心偉看著她,「你好像不打算瞭解我。」
「你也應該嘗試瞭解我。」
「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們努力嘗試好不好,一直吵下去難道又能解決什麼?」
邱晴鼓掌,「思考整年,果然有道理。」仍不忘揶揄。
她把他帶到城寨的時候,已經恢復常態。
她問兄弟:「你到過這裡沒有?」
「從來沒有。」
「你去過歐美多少次?」
貢心偉不語。
「奇怪是不是,」邱晴微笑,「來,讓我向你介紹我們的老家,你想看龍津義學呢,抑或是候王廟,想去九龍碼頭遺址也可以。」
貢心偉異常緊張,他的額角冒出汗來。
邱晴有點不忍。
對他真殘酷,自幼生活在那麼理想的環境裡,養父母視同己出,忽然之間,他明白他所擁有並非理所當然,乃是因為幸運的緣故。
邱晴輕輕說:「對不起。」她開始諒解他。
貢心偉轉過頭來,「不是你的錯。」
邱晴賠一個笑,「如果你真的覺得壞,試想想,情況還算是好的呢,倘若留下來的是你,你會變成什麼樣?」
也許是邱晴多心,她彷彿看見貢心偉打了一個哆嗦。
邱晴把他帶到老家,木樓梯已經為歲月薰得墨黑,走上去,吱咕吱咕,電線電表全在扶手旁,一盞二十五瓦長明燈照著昏暗走廊。
「你認為怎麼樣?」邱晴問他。
貢心偉掏出雪白的手絹擦汗,一下不小,手帕掉在地上,邱晴伸出足尖,把它踢至一角,「唷,糟糕,不能再用了。」邱晴不忘在適當的時候開他小小玩笑。
「你一直住在這裡?」
「我還打算住到它拆卸,你真是幸運兒,貢心偉,這幢房子月內就要拆掉重建,彼時你才來,就看不到祖屋了。」
邱晴開了門,邀他進屋,招呼他坐。
貢心偉喃喃說:「室內有點悶。」
邱晴打開窗戶,「空氣當然不及山頂住宅流通,不過,老屋有老屋的好處,你說像不像住在電影佈景裡?」
貢心偉無心與她分辯,他整個人沉湎在想像中,他彷彿看見帶著臍帶的幼嬰被匆匆抱離這所故居,他用手掩住臉,邱晴在這個時候忽然說:「我聽見嬰兒哭,是你還是我?」
貢心偉臉無人色地倒在椅子裡,震盪得說不出話來。
「心偉,這間屋子裡有許多奇怪的聲音,有時我聽見我自己,有時是母親或姐姐,我實在捨不得離開。」
貢心偉不能作答。
「心偉,沒有人叫你回來,你的處境比摩西為佳,來,我們走吧。」
貢心偉嗚咽,「母親她總有什麼留下來吧?」
邱晴溫柔地說:「你只不過在這裡出生,你的好母親是貢健康太太。」
貢心偉緊緊握住邱晴的手。
「她可願意承認我是她骨肉?」
「她從來沒有否認過。」
貢心偉總算把四肢拉在一塊兒,緩緩站起來,忽然之間,他的眼光落在她們母女三人的那幀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