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她回家換件衣裳就返公司,早,辦公室還沒有人,她想知道當天新聞,電腦卻鬼鬼祟祟地打出「你要不要聽最新流言」一行字。
巫蓓雲對於有些同事如此濫用電腦,感到氣惱,「我不想知道。」
可是電腦非常固執,「你一定要聽這段消息。」
「誰叫你這麼熱忱?」蓓雲斥責它。
「那是個秘密。」電腦異常狡猾。
蓓雲為之氣結。
電腦隨即打出:「告訴你,本部門巫蓓雲背夫別戀,另結新歡。」
巫蓓雲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她立刻告訴電腦:「我就是巫蓓雲本人。」
電腦意外了,它也會知道尷尬,螢幕空白,不住閃爍。
蓓雲既好氣又好笑,「你至少應該向我道歉。」
「可是……」它說不出口,大概沒有先例,不知如何應付。
「可是什麼?」
「可是我得到的指示是必需向你報告這件事。」
巫蓓雲明白了,有人故意要她難堪,這人是誰,呼之欲出。
她告訴電腦:「你受人利用了。」她向它解釋這深奧的名詞。
電腦需要一段時間才把整個過程消化,它問:「如何可以避免受人利用?」
蓓雲見它虛心好學,便既往不咎,同它說老實話:「無可避免,能做到互相利用,已上上大吉。」
「真慘。」
「有人要你做爛頭蟀,你最好想想清楚,否則格調愈低,壞了名譽,往後來就難以翻身,誰還敢用你這副電腦,你大可提前退休。」
「是,巫小姐,多謝指教。」
「我想知道今天新聞。」
「是,巫小姐,我馬上把世界與本市頭條向你報告。」
胡乃萱沒有放過巫蓓雲。
巫蓓雲當然也不是可愛的小白兔,她懂得保護自己。
她採取十分消極的方法,從此不見胡乃萱,使她完完全全失去巫蓓雲的一手消息,之後,胡乃萱在人前可信度越來越低,再也無人理睬。
那一日,蓓雲比平日稍早一點下班。
回到家,愛瑪替她開門,神色有點異樣,愛瑪其實並無五官,只有一排接紐,可是同它相處久了,它稍有緊張不安,即時發覺。
蓓雲警覺,抬起頭,發覺周至佳房間有人影一閃。
她眼尖,馬上發覺,揚聲道:「至善,這是我家,你避無可避,不用躲藏了,出來吧。」
至善這才閃閃縮縮的出來。
蓓雲沒好氣,「我還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有了諒解。」
至善滿不好意思在蓓雲跟前坐下。
愛瑪巴不曉得躲到哪裡去
蓓雲細細打量周至善,終於找到端倪,「你家有事?」
周至善也不再瞞她,「我找至佳借貸。」
蓓雲奇問:「為什麼不同我說,他現在不理這些,人也欠精神,你不該煩他。」蓓雲只差沒說周至佳手頭不便。
「我怕你不肯。」
蓓雲勸道:「你不妨把數目講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至善取過紙筆,寫出數字,給蓓雲看,蓓雲一瞧,是六個位數字,當時物價相當廉宜,國民福利也好,極少有家庭儲備大筆節蓄,蓓雲故此發呆:「你要這筆巨款做甚?」
「尹建章想做生意。」
文藝工作者想發財?上帝最公平不過,給一個人藝術細胞,必不再讓他有賺錢頭腦。
「尹建章從前可沒有興趣做生意。」
「他想推廣尹氏作品。」
「至善,作品如受大眾歡迎,大眾一定可以將之推廣,否則不論硬銷軟銷,也是徒勞無功。」
周至善看一看蓓雲,「尹建章對自己有信心。」
蓓雲笑了,「我對自己何嘗沒有信心,關鍵不在這裡,關鍵在公眾怎麼看我。」
這樣一句話,周至善就翻了臉,她不悅,「蓓雲,借不借由你,不用教訓多多。」
「我沒說不借。」
至善拂袖而起,「你也沒說借。」
真的,她說得對,錢沒到手,先聽一大頓廢話,得不償失,再笨的人也會生氣。
這是一筆巨款,蓓雲未必打算拿出來,不該先佔了口舌便宜,蓓雲慚愧。
於是立刻說:「我同至佳商量後與你聯絡。」
至善臉色稍霽,「我等你消息。」
她一定,巫蓓雲立刻揚聲,「愛瑪,出來。」
愛瑪不得不出來,它行動受巫蓓雲的聲線控制。
蓓雲正眼不看它,「你居然敢欺騙主人!」
「我不敢。」
「周至善來過幾次?」
它垂下頭,「三次。」
「還說不是欺騙,你為何不從實報上來?」
愛瑪辯白:「只是隱瞞,不算欺騙。」
「嘿!巧言令色,」蓓雲惱怒,「這是我的家,不應對我有一事隱瞞。」
愛瑪說:「是周先生要求我且別讓你知道此事。」
蓓雲沉默,呵,他與她終於經己異床異夢。
愛瑪含怨曰:「一個僕人,兩個主人,不同命令,何去何從?」
蓓雲不得不說:「從今日起,你只得巫蓓雲一個主人,我會調校你的零件,使你容易辦事。」
愛瑪並不見得特別高興,「周先生會怎麼想?」
蓓雲歎息,「顧不得那麼多了。」
愛瑪又進一步問:「屋裡所發生的事,是否不論大小,你一定都要知道?」
「不,」蓓雲答,「我巴不得裝聾扮啞,但是愛瑪,就在我自己家裡發生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外人會取笑我,我從此難做人,你明不明白,我自有不得已之處。」
愛瑪默然,「這會傷周先生自尊心。」
「他早應該知道有這麼一天。」
背後傳來一把聲音:「是,我早該曉得。」周至佳出來了。
蓓雲知道這次衝突難免。
「至善那邊的事我會打發,不勞你操心。」他冷冷說。
蓓雲沉不住氣,「沒有那麼大的頭,切忌戴那麼大頂帽子。」
「這是周家的事。」
「那麼別到我家來談周家的事。」
「別忘記這個家我也有份。」
「這話應該由我來提醒你。」
愛瑪這時苦口婆心勸主人,「唇槍舌劍,出了口反悔就來不及了,何苦。」
誰知周至佳像是動了真氣,轉過身子便吆喝,「咄,什麼東西,膽敢教訓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打開機械人的控制盒,抽出其中的太陽能蓄電池,大力扔到牆角。
愛瑪頓時癱瘓。
這樣對待機械人,殺傷力好比無故摑朋友一大巴掌。
蓓雲說:「你太過分了。」
「你居然在一具機械人面前侮辱我!」
「你也太容易動氣了,我勸你保重身體。」
她站起來拾電池,發覺周至佳用力至大,電池已經毀壞,蓓雲連忙到儲物室去尋找後備電池。
出來的時候,周至佳已經不在客廳裡。
蓓雲見他房門打開,知道他已外出散心。
她把電池裝好,順便調校愛瑪的性能,使它只聽令於一個主人。
愛瑪甦醒過來,傷心地問:「周先生為什麼那樣對我?」
蓓雲苦笑,「因為他不能拆卸我的電池,故遷怒於你。」
「我是站在他那邊的呀。」
「我何嘗不想幫他。」
「他是否有自卑感?」
「你說呢?」蓓雲歎口氣。
她挽起大衣公文袋。
愛瑪問:「你又要上哪裡去?這個家已不像一個家,從前,一到傍晚,你們一家三口必定歡聚一堂,氣氛融洽,高高興興,快快活活享用我做的晚飯,可是你看,現在偌大公寓,往往只剩我一個人,還有什麼味道?」愛瑪長嗟短歎。
蓓雲呆半晌,「皆因有人要調換身份做全職父親。」
「為什麼連小雲都不再戀家?」
「因為這個家已經不像一個家,你說得對。」
「主人,你一定可以挽救這個家。」
蓓雲苦笑,「我可不是大力士。」
「別放棄這個家,太可惜了。」
「我豈不比你更痛心。」
「留下來,主人,我陪你下棋。」
蓓雲拋下大衣手袋,「算了,替我好好按摩肩膊吧,它們酸痛得像是要與我胴體分家。」
她索性躺下來。
那天晚上,周至佳父女都很晚才回來,可是究竟都給巫蓓雲三分薄面,沒敢吵醒她。
第二天,巫蓓雲把她名下的政府債券賣了出去,又向公司預支六個月紅利,籌到一筆款予,通知周至善:「老老實實,只有你要求的三分一,可是我只能做到這樣,你若不嫌棄,下個星期隨時可以存進你戶口。」
至善倒是呆半晌,才說:「我自己來拿。」
「不必走一趟了,又不是巨款。」
「謝謝你,蓓雲。」她似想說她錯怪了巫蓓雲。
「籌到這三分一,你們可以問國家銀行借餘款,分期攤還,政府十分鼓勵小型投資計劃,不會有問題,如果有枝節,我們再商量。」
至善低聲道:「我知道你關心我們。」
蓓雲感慨,「但願我有足夠能力。」
至善只怕越描越黑,半晌才同蓓雲道別。
蓓雲倒覺得有種還清債項的輕鬆,欠債還錢,她一定欠下他們不少,不然不會巴巴的把辛苦積蓄所得白填限。
財去人安樂,蓓雲不但不心痛,反而高興,這下子,周至佳不會再牢騷多多了吧。
果然,他沒有向她道謝,可是在晚飯時間,他同她搭訕:「膝頭十分酸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