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你這個女孩子好不奇怪,開頭你是支持父親的。」
「可是他變了。」
「你才變了,小雲。」
「我無須容忍他,他只是我的父親,你不同,母親,你是他的伴侶,你得終身照顧他。」
蓓雲一句「誰說的」隨時可以衝口而出,終於在女兒面前忍了下來。
「父親變得只關心自己,再也不理別人。」
「他處於非常時期,你要體諒他。」
小雲聳聳肩,重新開著電腦,津津有味與筆友交談起來,連母親也一併冷落。
蓓雲知道再談論下去也沒有結果,這是小雲的青春期,在這個階段的少年人有權言行乖張,小雲還不算過分,父母必需容忍。
蓓雲掩上門悄悄出去。
她只得自己再跑一趟醫院。
周至佳房內有另外一位男病人,一見巫蓓雲出現,便艷羨地說:「呵,你的伴侶又來看你!」
可見該位先生甚為寂寥。
巫蓓雲瞄一瞄他,便知他處境與周至佳相同。
「小姓卜。」他笑容很和煦。
人也識趣,與巫蓓雲寒暄幾句,便站起來告辭。
蓓雲笑著問周至佳:「身子無恙了吧?」
周至佳歎口氣說:「你對我可說仁盡義至。」
蓓雲詫異,「為何忽然講起客氣話來?」
「有感而發。」
「明日好出院了,不必想得太多。」
周至佳示意蓓雲坐下,蓓雲卻不欲久留,只是站著。
一邊搭訕問:「卜先生是何方神聖?」
周至佳扼要地答:「單身人士,教音樂,自覺孤苦,想要一個孩子。」
蓓雲微笑,「他的願望看樣子這一兩天便可實現。」
「所以他很興奮。」
「祝福他。」
「蓓雲,你有事,請回吧,明日一早我已可回家。」
「明早我命司機來接你。」
沒到早上,那日凌晨,蓓雲在家便接到周至佳求救電話。
蓓雲正挑燈夜戰,聽到周至佳沮喪的聲音,愕然。
「你還沒睡?」
「蓓雲,我想你馬上接我出院。」
蓓雲看一看手上的工夫,皺皺眉頭,這人恁地麻煩,一時一個主意,完全不替別人著想。
「蓓雲,請你馬上來。」
「那麼,你即時辦理出院手續,我十五分鐘後到。」
「謝謝你。」他聽到這個才鬆口氣。
蓓雲歎息,他任性,她卻來替他收拾殘局,自此之後,她永遠是他的副手,任勞任怨補充他的不足。
希望他不要無限量地挑戰她的能力,希望他不要訕笑她:「原來你也有辦不到的事情。」
蓓雲無暇多想,披上外套就出門。
到了醫院,徵求過梁醫生的意見,才上去見周至佳。
他已經什麼都準備妥當,非出院不可。
蓓雲真好涵養,問他:「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周至佳面色蒼白,「你今日下午見過的卜某,他已經不在世上了。」
蓓雲一呆,「什麼?」
「發生了可怕的意外,胎衣破裂,胎水入血,不到兩分鐘他便宣告死亡。」
蓓雲不相信,「二0七九年還有這種意外?況且人已經在醫院裡!」她張大嘴巴。
「死者家屬也這麼說,他們現在要告進官裡去。」
所以周至佳要出院,他受了驚嚇。
她替他挽起外套,「我們走吧。」
他拉住她的手臂,她輕輕掙脫,「放心,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話講出來,連她都覺得可笑,快二0八0年了,還堅信命運。
周至佳不再說話,一路回家,他倆都維持沉默。
進了家門巫蓓雲勸周至佳好好休息。
她仍回到工作室去把手上工夫做掉。
半晌,蓓雲發覺周至佳站在她面前,手中握一杯酒。
他感慨地說:「現在我倆像兄弟姐妹一樣了。」
蓓雲輕輕取過他的酒杯,一口呷光,「我才沒有對他們那麼好。」
周至佳不語,過很久很久才說:「蓓雲,我有沒有做錯?」
蓓雲啞然失笑,「事到如今,還說這些話?」
「我沒有錯吧?」
「生兒育女是正經事,別讓那樁萬中無一的意外使你氣餒。」
周至佳尚在猶疑,蓓雲一迭聲催他去休息。
他回房間以後,蓓雲鬆口氣,考慮半晌,輕輕取起通話器,撥一0三三。
那邊輕笑,「還不睡?想創不眠不休紀錄還是怎地。」
蓓雲忽爾說:「我也有弱小的心靈,我也需要安慰。」
年輕人又笑,「你不宣諸天下,人們也就當你鐵石心腸。」
「你呢,你怎麼著?」
「我,你要我怎麼著,我就怎麼著,我是你的理想。」
蓓雲說:「我悶得不得了。」
「索性別睡了,出來,我陪你,今夜天氣非常奇怪,暖和得不似冬日,說不定氣象局有人打瞌睡,放錯暖氣。」
「我打擾你還不夠嗎?」
「朋友要來幹什麼?」
「唏,我還是以為你是我的理想。」
他笑,「十分鐘後我在你樓下等。」
這句話蓓雲不曉得聽過多少次,自少年開始,她的阿姨就說過「我們囡囡身後跟屁蟲太多,煩是煩煞人」,沒想到現在有人在樓下等,她要感恩不盡。
蓓雲笑出聲來。
猛一抬頭,發覺愛瑪靜靜站在她身後,嚇了她一跳。
愛瑪輕輕問:「你想到什麼地方去?」
蓓雲斥責:「多管閒事!」
愛瑪仍不放棄,「天將亮未亮,這種時分,意旨力薄弱,不宜外出。」
蓓雲忽然訴苦:「我也是人,我也想尋尋開心。」
愛瑪不出聲。
「我無須得到你同意,但是愛瑪,我的事你都知道,你是我忠實的朋友,又跟了我那麼些年,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諒解。」蓓雲掩住面孔。
愛瑪輕輕拍主人手背,「小不忍則大亂。」
蓓雲歎口氣,「為什麼別人可以?」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運。」
「我呢,我是什麼命?」
「你,你還不知道?」
蓓雲苦笑,她太知道她的命運了。
愛瑪輕輕安慰:「三十一歲之後你不是已經厭倦了自由放任的生活?打那個時候開始你渴望有責任有家庭,如願以償,夫復何求。」
蓓雲大吃一驚,「誰告訴你的?」
「你,」愛瑪指牢她,「你不說,誰知道。」
「造謠,沒有的事。」
「機械人不說謊。」
「你們越來越不可靠。」
「人類!」
「我要遲到了。」蓓雲無奈地懇求。
「主人,要去你就去吧,」愛瑪歎口氣,「小心,小心。」
蓓雲忍不住趨向前去吻了愛瑪一下,「謝謝你。」
她飛快走到樓下。
年輕人背著光等她,單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蓓雲放緩腳步。
他還是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嘖嘖嘖,遲到,嬌縱。」
「我叫機械人絆住了。」
「有沒有發覺,它們雖由我們創造,卻比我們智慧百倍?」
「早就是事實,許多人還不肯承認這件事。」蓓雲笑。
「它給你什麼忠告?」
蓓雲攤攤手,「叫我認命。」
「什麼,」年輕人嚇一跳,「你那機械人出廠日期有問題,可是上世紀產品?」
蓓雲苦笑,「我才是上世紀產品,物似主人形。」
心底她不住勸自己妥協,結果由機械人嘴巴說出來。
「你有無接受它的勸喻?」年輕人笑瞇瞇。
蓓雲調皮的答:「今夜不。」
年輕人凝視她,「說過算數?」
蓓雲吁出一口氣,不語,抬頭看多層大廈中她住的那個靠邊單位,客廳中有一盞燈未熄,窗戶似一格淡黃色水果糖,那便是她的家了,她的家人正在裡頭休息。
蓓雲黯然,「我是習慣奴隸,可能一輩子掙不脫鎖鏈。」
年輕人摟住她肩膀,「順其自然,不要勉強,到了時候,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
「我,離家出走?」蓓雲自嘲,「沒有翅膀如何飛翔。」
年輕人忽想起來,「你可曾聽說過——」
蓓雲給他接上去:「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
年輕人又笑,「我想喝杯熱飲,你呢?」
他們肩並肩漫步,他握著她的手,兩個人都沒有戴手套,他把她的手一併伸進大衣口袋裡取暖。
旁人看見會怎麼想呢?
巫蓓雲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會在此時此地出現,把此情此景宣揚出去。
她為自己這個想法吃驚。
可憐的胡乃萱永遠看不到真正精彩鏡頭,馮京馬涼,她竟誤會周至佳是第三者,巫蓓雲真想把胡乃萱叫出來看個明白。
路燈熄滅,天已蒙亮。
「也要放你走了。」蓓雲有點遺憾。
「不要緊,這裡那裡,總抽得出兩三個鐘頭眠一眠。」
蓓雲看他一眼。
「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於娛樂,一定精神充沛。」能這樣揶揄自己,可見絲毫沒有自卑感。
她並沒有不捨得他走。
巫蓓雲記得戀愛最大的特徵是難捨難分,兩人都累得滿眼紅筋,神志不清,猶自彷徨,絕望地拖下去,不捨得分頭回家休息,終於結婚或是同居了,因為只有那樣,才不致倦死街頭。
巫蓓雲同周至佳結婚時,卻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現在才覺得吃虧。
「再見。」
蓓雲目送年輕人離去,她欠他的帳目,一定已屆天文數字,希望有分期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