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亦舒
好一部美車,最新的太陽能敞篷跑車,至快時速可去到二百公里,緊緊貼著蓓雲的車子追上來。
他身邊沒人。
蓓雲向他招招手。
周至佳在家苦苦待產,巫蓓雲卻與年輕英俊的快車手眉來眼去。
真正風水輪流轉。
蓓雲按下喇叭回應。
年輕人超車,一陣煙似去了。
蓓雲慢駛,在小雲學校大門前停下來。
小雲狐疑問:「那是誰?」
「誰?」蓓雲一時沒想到女兒看到剛才那一幕。
「那個開紅色跑車的人。」小雲答。
蓓雲一怔,「我不知他是誰,我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蓓雲所說屬實。
小雲仔細審視母親神色,知道沒有瞞她,才鬆一口氣。
左碧顏事件已令她十分震驚,她不想母親節外生枝。
呵小雲已經不小了。
蓓雲閒閒說起:「可知道胡小萱轉到什麼學校去」』
「國際寄宿學校,設備極好,課程比我們深,她相當滿意,且已有新朋友,
媽媽,我也想寄宿。」
「你捨得離開父母?」
「又不是真的分別,假期,週末,都可以返家,嬰兒出生之後,你們勢必太忙,對我無暇照顧,給我去寄宿,豈非兩全其美。」
沒想到小雲已經懂得討價還價,那麼快就大了,恍如昨日,蓓雲給她餵奶,替她洗澡,每胖一點點,為母的就樂得大笑,若不是為生活,才不願意在外工作,終日價同上司下屬虛與委蛇。
周至佳必定也是厭倦了那一套,才想到回家帶寶寶吧。
「媽媽,我托小萱給我取學校章程來參考好不好?」
幸虧加了薪水。
蓓雲才有資格點點頭。
要求越來越多,開頭只為吃,餓了才表示不滿,嗚哇嗚哇哭,稍後吃飽之後要抱著玩,一邊聽媽媽說話,然後坐起來,跟著會走路,要上街逛馬路……
終於會講話,要什麼懂得說出來,自己挑衣服,看電視,至今日,為個人福利著想。
很快就要談戀愛,組織家庭,真正獨立生活,只有很餘暇很餘暇之時,才會想父母。
世紀初女性為爭取子女跟隨己姓,鬧得天翻地覆,其實跟誰的姓不一樣呢,終歸要長大離去。
「媽媽,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蓓雲賠笑。
「添了嬰兒,就沒有空沉思了。」小雲警告母親。
「聽說那具機械人十分實用。」幸虧有靠山。
「你不會放心完全把嬰兒交給它。」
真的,知母莫若女,一下班,說不定就會趕回來照顧他到深夜才倦極而睡。
周至佳鈍手鈍腳,屆時一定手忙腳亂,小雲又情願寄宿,看情形還是得靠老媽出手。
不知寶刀有沒有老。
蓓雲看看自己一雙手,不知它們還記得育兒功能否。
小雲叫:「媽媽,到家了,應該在上一個路口駛入。」
蓓雲這才集中心思把車子駛回家。
在以後一段日子內,巫蓓雲相當佩服周至佳,他低調處理整件事,把心理與生理的變化都隱藏得很好,連朝夕相處的家人都不受干擾,蓓雲知道周至佳一向有自我約束的潛力,一到要緊關頭,便發揮得淋漓盡致。
蓓雲自問不算對周至佳特別冷淡,當然,她也不算十分細心,不過也不會比一般丈夫對懷孕的妻子更差,畢竟日常生活不能因任何人而停頓下來。
早上出門時蓓雲會叮囑:「多吃點,叫愛瑪做些新鮮菜式,對澱粉質要加以控制,我先前沒聽醫生話,超重那五公斤到今日尚未減得掉。」
講完了才發覺口氣像是對哪個老姐妹說話,感覺十分怪異。
可是如果什麼都不說,又好似賭氣似的,她明明不是,只得繼續表示適度關懷:「也別躲著不出去,散散步有幫助,駕車也可以。」
她知道他希望她陪他,可是一到週末,累得賊死,無論如何爬不起來,掙扎半晌,已到中午,梳洗完畢,一天差不多已告終結,她願意同他出去逛逛,他已經疲倦,情願獨自聽音樂度過黃昏。
幸虧有梁醫生這樣的國手,一步一步指導協助。
但這段時間與周至佳生活還是尷尬的,她不好去探索他生理狀況,他也不公開,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公寓,卻客套地維持著相當距離。
他們搬了家。
新宿舍背山面海,端的是好地方,小雲雀躍,表示太喜歡太喜歡這個新家,蓓雲獨力指揮機械工人安放傢俱,本來可以請同事幫忙,但是怕他們多嘴,不如獨力承擔苦工。
她一早叫周至佳到妹妹家去休息,搬妥了才由至善送他回來。
周至佳看過環境,沉默一會兒,然後自嘲說:「看樣子我真可以索性終身退休在家,你在事業上做得比我出色多了。」
「哪裡哪裡。」蓓雲謙虛著。
事實上她把最好的房屋讓了給周至佳。臥室外有一個小小的私人起坐間,他呆在裡頭可以大半天不出來,蓓雲自問為家人已經設想周到。
她問女兒:「還想寄宿嗎?」
小雲不好意思地答:「我不過想接觸面廣一點。」
愛瑪團團轉一圈,「快快把新居平面圖餵給我,免得我處處碰壁。」
蓓雲連忙回答:「是是是,這才是當務之急。」
這種專門供機械助理用的平面圖包括全屋電路裝置,非常有建設性,當下她把圖版放置入愛瑪胸間,愛瑪嘟嘟嘟吸收消化,然後說:「唷,地方不小哇,比從前周先生的宿舍寬爽多了。」
蓓雲說:「噓。」怕傷周至佳自尊心。
愛瑪到處溜躂一下,立刻上手,「地方大了,功夫又多了。」
奇怪,以前人類家務助理也專門愛發這種牢騷,大概是一種傳統,愛瑪此刻並無薪水可加,也照樣嘮叨。
安排好一切,蓓雲頗為筋疲力盡。
她坐在新置的育嬰室沉思。
小雲進來,取過幼兒衣服,越看越可愛,「這麼小的衣服,能穿嗎?」
醫院育嬰室內因氣溫調節得好,已不作興替新生兒穿衣服,但蓓雲想法不同,她覺得人類不穿衣服沒有尊嚴。
「我小時候也穿這樣小的衣服?」小雲笑問。
「不要說是你,連媽媽,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媽媽,曾經一度都穿過這樣小的衣服。」
小雲一驚,像是想起了什麼,但是生老病死這種問題,對她來說,畢竟是遙遠的,略加思索,沒有感觸,便不了了之。
她約了胡小萱,自行外出。
蓓雲累極倒在長沙發上入睡。
朦朧間只覺得周至佳站在她面前,他胖了許多,行動不便,容易累,醫生用手術把他腎臟及血液循環功能接到人造子宮上,他身體已起天翻地覆變化,這個周至佳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周至佳,他又必需定期到醫生處注射多種荷爾蒙
身體經受得起,精神負荷也不輕,家人除了對他容忍,讓他靜處也是必要條件。
蓓雲很想安慰他幾句,孩子畢竟是兩個人的,她有義務分擔他的壓力,到這個時候,她也希望歡欣地迎接新生命。
可惜力不從心,蓓雲始終未能睜大雙眼,恨自己不爭氣,身體每一部分都成了不隨意肌。
周至佳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終於靜靜回房間去了。
蓓雲對他的恨意與厭惡已完全消失,他畢竟懷著他們的孩子。
無論如何,為著新生命,巫蓓雲決定心平氣和與周至佳共渡這段困難時期。
以後?以後再說吧。
生活經過這次大型轉變,巫蓓雲深深瞭解到一日的憂慮一日當已經足夠,明日的事,管它哩。
她的呼吸平靜下來,睡得更甜。
胡乃萱一早進她的辦公室。
像往日那樣坐在她對面抱怨:「搬了新居也不告訴我,據說那是昔日安德臣的宿舍,現在發給你住,可見得大大看得起你,幾時上你家吃頓飯?」
胡乃萱走了以後,巫蓓雲把手下叫送來吩咐:「以後別亂放人進來,我正忙呢。」
手下詫異道:「剛才那位胡女士自稱是你的密友。」
巫蓓雲沒好氣,「人一升了職,無論知己、親戚、敵人都會忽然在一夜之間多數倍。」
那少年馬上醒悟,「是是是。」笑著退出。
蓓雲不想再聽老胡囉嗦。
要討好胡乃萱將會一天難似一天,巫蓓雲不是做不到,而是已經抽不出時間精力那麼做。
人們疏遠微時之友,恐怕都是因為怕累,對他好些,他就一直數從前的恩怨,彷彿沒有他,就沒有你,是他犧牲了做你的墊腳石,你才會有今天,不理他呢,他便通街通巷訴苦抱怨,什麼一闊臉就變之類,惡形惡狀醜化舊友……
明天胡乃萱闖不進巫蓓雲的辦公室,必定因震驚而呼天搶地,盡數巫氏不是,巫蓓雲注定要在這個時候失去這個朋友。
當下她忙著上樓與老闆打交道,也無暇細想失去一個老友有些什麼損失,即使有,樓上那些人也會做出補償。
人生路上,隨時要做出取捨,有得有失。
過兩日,公司正式撥座駕司機結巫蓓雲,她連在停車場見老友的機會也失去,至此,兩人同一機構辦事,卻不相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