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周至佳出差的時候,可有逢場作戲,她從來沒有問過。
跳一場舞,沒有什麼大不了,她不說,誰知道,每個人心底總有一些不願告人的事,不一定是秘密,只是不想當眾宣佈。
她把斗篷披上,出去迎接那小伙子。
安特華比君租一輛馬車來接她,馬蹄在舊石子路上達達達有節奏地敲響,蓓雲很沉默,她不想講話,只想鬆弛一下,她把頭往後靠,識趣的安君馬上把肩臂墊上,好讓她舒服些。
蓓雲試過整夜把別人的手臂當枕頭,從來沒有問過那人的肌肉酸不酸,累不累,枕著他,就是他一生至大的榮幸,讓他到八十歲尚有美好回憶。
蓓雲只知道婚後身份一落千丈,手臂抱嬰兒抱得酸軟,後來練出來了,肌肉結實如舉重好手。
她訕笑。
一天星光燦爛,寒夜空氣清新一如水晶,雖然都是人造控制,情調一樣可人。
馬車並沒有在目的地停下,它不住的在城內兜圈子,小伙子把外套脫下搭在蓓雲肩上。
夜空忽然被厚雲遮蓋,繼而飄下鵝毛大雪。
蓓雲知逍要回到室內去了。
安君先下車,雙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捧下車。
他們擠進一家小小酒館,人煙稠密,安君緊緊握著她的手,怕她走失似的,他們找不到座位,只能站在櫃檯前問酒保要飲料。
蓓雲在這個時候做了一件非常煞風景的事。
她拿著酒杯走到公眾電話器撥家裡的號碼。
蓓雲聽到周至佳的聲音,寒暄幾句,大家都說「勿以我為念,我很好」。能夠這樣客氣,可見已經沒有感情,蓓雲叫周至佳當心身體。
周至佳並沒有問那人聲嘈雜的地方是何處。
他同巫蓓雲一樣識趣。
蓓雲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倆從此可以相安無事,因為彼此不再計較。
人們日常所犯最大的錯誤是對陌生人太客氣而對親密的人太苛刻,把這個壞習慣改過來,天下太平。
蓓雲心平氣和的告訴她的男伴她想回去休息,獨個兒。
小伙子笑笑,這次他用計程車送她回去。
酒店房間靜寂溫暖,蓓雲換下衣服,馬上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打道回府。
昨夜是昨夜,那件跳舞裙子像所有跳舞裙子一樣,只穿了一次,蓓雲不打算把它帶回家,把它吊在酒店衣櫃裡,伸手摸一摸亮晶晶的衣褲,悄悄挽著行車離去。
不知它被哪個女孩子拾了去,可見事事都是注定的緣分。
換上整齊套裝的巫蓓雲又恢復了她一貫端莊模樣。
安特華比君在飛機場等她,對昨夜的事一字不提,只談公事。
在最後關頭他才吻她的手背,她戴著手套,沒有感覺,他說:「我希望能來看你。」
蓓雲不做聲,該剎那他的誠意是可靠的,只是日後他會碰到許多像她那樣為公事出差的女子,她沒有說什麼,順利過關,很快回到家裡。
回程沒有碰到那個年輕人,蓓雲這個時候,也經已發覺,所有的小伙子,心態與姿勢都差不多。
蓓雲先回公司交待公事,工作大半天,才如常下班。
她並不希祈獲獎,公司要求越來越高,她所做的,不過是分內事。
小雲最開心,她的第一部私人電腦已送到,跳著出來向母親道謝。
周至佳也忙著說:「蓓雲你真周到。」
她臨走之前,吩咐嬰兒用品公司代辦全套必需品,還有,她終於咬咬牙,添置了一具昂貴的育嬰機械人。
辛勞有什麼關係,一家人能好好過日子,已是最佳報酬。
蓓雲笑笑躺進安樂椅裡,小雲過來整個人伏在母親身上,過往小雲只把這種懶貓式的嬌憨用在父親身上,不知不覺,母親已代替了她心目中的位置。
蓓雲問:「醫生怎麼說?」
周至佳答:「情況良好,有一枚卵子正在發育。」
小雲搶著說:「是男孩子。」
蓓雲笑,「這麼快就知道性別,失去神秘性。」
周至佳悵惘說:「這段時間,我只得緊緊躲在家裡」
蓓雲抬起頭,「許多腰大十圍,尖下巴,走路蹣跚,懷著三十公斤以上脂肪的男士們都大搖大擺招搖過市,你怕什麼。」
周至佳沒想到蓓雲會這樣安慰他,情緒即時好轉。
蓓雲問小云:「要做姐姐了,心情如何,會不會妒忌弟弟,抑或決定愛護照顧他?」
小雲說:「我會做一個好大姐。」
蓓雲笑,「等他弄壞你心愛的電腦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雲雙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腰,嘴巴湊在媽媽耳畔講了許多悄悄話。
蓓雲唯唯諾諾,心裡想的,又是別的事。
完整的雙親家庭對孩子來說總比單親家庭健康,所以一個世紀前,男人從不把外頭的事帶返家中,無論玩得多厲害,一到家庭日,立刻歸隊報到,只有這樣,才能兩全其美,家庭樂,沒有其它替代品。
等到休息的時候,蓓雲的一套上班衣裳已經團得稀皺。
周至佳訕訕說:「你也累了,有話明日再說。」
「呵對,這是公司幾個空置的高級職員宿舍,你看看喜歡哪一處,趁早搬過去,安頓下來,人口增加,多一間房間用,適意許多。」
周至佳不響,接過那份資料。
升級,並不是為個人虛榮,周至佳其實是明白的!
過往他努力向上,何嘗不是想著家人,升上副教授,可多獲配給一輛車,出任系主任,生活津貼又告增加……並不是想在同事面前耀武揚威。
蓓雲說:「真沒想到我們會這樣文明,調換身份,輪班當一家之主,其實政府十分鼓勵我們靈活調動做多面嘗試。」
「我以為你一向反對男女不分。」
「反對也沒有用,」蓓雲感慨,「大勢所趨,梁醫生說得對,我們只不過是先走一步而已。」
周至佳放心了,也不去管這是不是門面說話。
第七章
公司人事部派來新助手給巫蓓雲,這次是個男生,二十歲出頭,剛自學校出來。
因為上一助手已經離職,蓓雲親自為他做指引,花了一個上午。
那男孩子溫文爾雅,說兩句話臉就紅,十分願意學習,蓓雲有點慶幸,對男生說話不用像對女生那麼小心翼翼,生怕她多心,雖然早已同工同酬,女生總希望得到額外的呵護。
新社會制度為著要做到真正平等,所以堅持懷孕不再是女性專利。
蓓雲茫然,終於男女不再有分別了。
不管她願不願意,新洪流已經把她推著向前走,她若堅持己見,就必定會被遺棄在路邊,像冰河經過遺留下來的那些大石卵。
稍遲疑,就險些地被左碧顏奪去她的家。
蓓雲叮囑那新生:「本公司同其它所有大機構一樣,人多嘴雜,謹慎做人,比勤力做工更加重要。」
那少年俯首稱是。
蓓雲總算認了命。
下班在停車場遇到胡乃萱。
她清減許多,自身水深火熱,仍然掛住他人家事發展,「聽說周至佳休學兩年?」
蓓雲佩服她無論在什麼時候均以撥出時間來關心他人,「是,避避鋒頭嘛。」
「真的,」胡乃萱點點頭,「明智之舉,只是,家中開銷靠你一個人入息,行嗎?」
蓓雲笑笑,「勉強餬口尚不成問題。」
「幸虧升了級加了薪水。」
蓓雲忍不往回敬,「呵那次,那次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再升一次還差不多。」
老胡臉上一陣青,沮喪的說:「不知幾時輪到我。」
「快了。」蓓雲不過是敷衍語。
誰知胡乃萱當了真,提起希望來,「蓓雲,你身在高層,是否聽到什麼消息?」掩不住的興奮。
蓓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心中難免酸酸的。
此刻共她吃午餐喝咖啡的人,早已換了一票,與胡乃萱已告疏遠,亦不復記憶,當日友誼有何可貴之處,蓓雲有點慚愧。
「如有好消息,不要忘記告訴我。」
「一定一定。」
蓓雲匆匆上了車。
現在她的寫字間與老胡的已不在同一層樓,她倆亦不再用同一種洗手間與休息室。
競爭社會逼著人向上爬,因為階級分得實在太清楚。
每天下午,機械侍應生推著茶點進來,用復古精緻的瓷杯瓷碟,在從前那層樓,只用塑料茶具,差遠了,故此一上來,就下不去,只能冒險更上一層樓。
想當年,初初上班,擁有一具私人通話器已經心滿意足。
現在進入大班房,才叫大開眼界,什麼都是私人的:大廳、大房、會議室、通訊間,三位專用秘書、護衛員,應有盡有,宛如一個獨立皇國。
要去到那個地步,就非講緣法不可了,個人努力只佔一半因素。
周至佳這一休學,不知造就他人多少機會,待他再回到大學,可能發覺從前的下屬已與他平身,甚至已超越他的級數。
他的犧牲,其實不算小。
蓓雲忽爾笑出來,自嘲對丈夫的處境越來越有諒解。
車子駛到一半,忽聞後邊有喇叭聲,在倒後鏡一望,有意外之喜,是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