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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亦舒

    「一起吃飯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記憶中,你從來不好好吃飯,貓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門口,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祖琪問:「生意還發財嗎?」

    「托賴,志一是我幸運星,現在我們做電子買賣,歡迎顧客親臨交易,成績不錯。」

    所以,對前妻可以照樣慷慨。

    祖琪告辭。

    回到家,她進客房呆坐,斟了酒,聽音樂,女傭告訴她,有一位先生找過她多次,但沒有留下姓名。

    剛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鈴。

    祖琪站起來,「說我不在。」

    可是,來人在門外喊:「祖琪,請讓我說幾句辯白的話。」

    祖琪聽出是渡邊的聲音,若是大嚷,必定驚動鄰居,又是一出鬧劇。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門前,「我們到附近公園去說話。」

    渡邊見到她,鎮靜下來,「祖琪,你為何不告而別?」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來找我,簡直畫蛇添足。」

    「我須解釋。」

    「不要解釋,不要抱怨。」

    「我看到門上的結婚證書,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區買到。我從沒結過婚,也不認識叫蘇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邊說。

    祖琪不出聲。

    「有人趁我一走開,便上門向你說謊,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問他:「那人是誰?」

    「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有一部空街車經過,渡邊叫停,與祖琪上車。他們來到市區一個比較平民化的消費區,找到一間西菜館,進去坐下。

    祖琪問:「有好戲看嗎?」

    「請稍等。」

    這間餐館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領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腳處,人擠,嘈雜。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覺得這是幽會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鐘,有一張小小𡟜子空出來,他倆坐下,叫了飲料。

    渡邊說:「那人就快出現,每星期三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吃一客煎洋𧩓小牛肝。」

    「你怎麼知道?」

    「他調查我,我就不能偵察他?」渡邊非常氣忿。

    祖琪發覺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帶她去詩社的渡邊,愛戀之意蕩然無存,她說:「我沒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來了。」

    祖琪抬起頭,看到郁滿堂走進餐館來,他身邊有個年輕女子,他握著她的手,狀甚親熱。

    「看到沒有,這是他的情人,你以為他會癡癡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該剎那對渡邊這個人有說不出的厭惡,她想朝人多處溜走,但是已經來不及,郁滿堂一眼看到了她。他鬆開女伴的手,朝祖琪走來。

    祖琪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是呆視。

    郁滿堂已經走到面前,「這麼巧!」他說:「祖琪,讓我來介紹,這是我助手楊綺德,她做學華從前那位子。」

    那楊小姐衣著考究,哪裡像一個小助手,但是她態度很好,客氣地叫一聲「郁太太」。

    祖琪輕輕說:「我已經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較像郁太太。」

    那楊小姐也回敬:「那真要問過郁先生。」

    郁滿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說:「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說:「我已經吃飽。」

    她站起來,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別,走出門去,渡邊在身後跟出來。

    「看到沒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無比厭惡地轉過頭來:「我以後都不要再見你,請你永遠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車子,立刻駛回家中。

    那渡邊呆立街頭,他滿以為自己做得全對,不知錯在什麼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許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親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個晚上,祖琪看電視至深夜,忽然聽見有聲響,她揚聲:「祖璋,你回來了,快把舞會趣事告訴我。」

    那時,他們父親已經臥病在床,祖璋卻仍然往外跑,祖琪悶得發慌,要等他回來聊天。兄妹往往談到天亮,現在,再也沒有可能。

    祖琪落下淚來。

    天亮了,有人按門鈴,祖琪怕是渡邊,一看,卻是郁滿堂。

    她納罕:「你來解釋?無此必要,我們早已分手。」

    「不,我來找你喝杯咖啡。」

    「我剛想休息。」

    郁滿堂攤攤手,樣子尷尬,祖琪笑出來。

    她請他進屋。郁滿堂抬起頭,看到玄關的水晶燈,想到他第一次進這間屋子的情況。

    舞會,靡靡的音樂、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為走錯了屋子,這不是一間空屋嗎?有人來應門,請他稍等,他第一次見到美麗的彭祖琪。

    回憶到這裡,他低下了頭。

    祖琪捧出咖啡來招待他。

    郁滿堂有點疲倦,他忽然說:「祖琪,回家來,讓我們從頭開始。」

    祖琪有點為難,輕輕說:「你並不需要我。」

    「外邊世界沒有什麼好處,人又奸詐醜陋居多,不如回家來,看弟弟成長。」

    祖琪笑了,他仍當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來,到我公司來參觀。」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興趣,於是跟他出去。

    證券行仍在同一間大廈,可是規模大了好幾倍,人客進進出出,圍住報價表板虔誠膜拜,七情六慾都現在臉上。

    「祖琪,這裡。」

    其中一間玻璃房裡擺著十來台計算機,螢光閃動,瞬息萬變,每座計算機前都坐著一個咬牙切齒的年輕人,一剎時歡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語,像著魔一樣。

    祖琪吃驚,「他們在做什麼?」

    「做股票買賣。」

    「就這樣坐在計算機面前交易?」

    「是,十秒鐘可以賺它十萬八萬。」

    「這是賭博。」

    「不,祖琪,這是投資。」

    他們像坐在賭桌前一樣,臉泛油光,解鬆了領口領帶,趁半小時空檔,來博殺一番,賭賭運氣。

    「啊,蔚為奇觀。」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歲時便可以到此學習。」

    祖琪又一次笑出來。

    她的笑臉似綻發金光,叫郁滿堂凝視,「許久不見你笑。」

    祖琪說:「我在想,假使祖璋還在,他會喜歡這裡,可能與你冰釋誤會。」

    郁滿堂不出聲。

    她能夠輕鬆地說到祖璋,可見傷感已逐漸減輕,這是好事。

    忽然之間,其中一個年輕人舉起計算機鍵盤,衝動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輸了,輸多少?是否輸掉了祖屋?

    祖琪收斂笑意,看著護宪員把那年輕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這是另一個彭祖璋。

    說到底,是他們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與人無尤。

    她輕輕說:「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處瀏覽,不見那個女助手,大抵,已經不必拋頭露面坐寫字樓了。

    「我該走了。」

    「我送你。」郁滿堂說。

    「不必,我想逛逛書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喚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領。」

    「祖琪,請考慮我的建議。」

    祖琪想說,她對經營賭場並無興趣。

    郁滿堂接著說:「公司可以分一半給你。」

    祖琪搖頭,「我已有足夠零用。」

    郁滿堂笑了,「只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說。」

    他送她出去。

    一離開那裡,祖琪便鬆口氣,逃似過了馬路,走進書店去。

    真諷刺,她討厭這個男人的賺錢方式,卻不介意用這男人給她的錢,彭祖琪覺得自己偽善。她買了幾本雜誌,坐下喝杯茶,隔壁坐著兩個女學生,手中拿著部愛情小說。

    其中一個說:「奇怪,最多寫到主角三十歲,通常故事就結束了,為什麼?」

    「過了那個歲數,大抵已不談戀愛了。」

    「是嗎,中年人沒感情生活?」

    「不,做事業或是家庭主婦,又可以做好母親之類,轉移了感情目標。」

    「那多乏味。」

    聽到這裡,祖琪抬起頭來。小女生立刻噤聲。

    是,只剩這幾年了,最後容許放肆的歲月,之後,就得安分守己,否則,吃虧不起。

    連中學女生都懂得這個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經過書店大門,防盜器忽然嗚嗚響起,說時遲那時快,有一個少年在她身邊飛奔而出。

    一個店員出來,攔住祖琪,有人告訴他:「不是這位小姐,是個大男孩,已經逃逸。」

    但是店員堅持公事公辦,祖琪只得隨他回返店內。

    這時,經理也出來了,看到那麼漂亮的小姐,有點躊躇。

    祖琪覺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脫下大衣讓他們檢查,又親手打開手袋,將裡邊所有東西倒出。

    書店出售再名貴貨物不外是電子遊戲機雷射影碟或是電子字典之類,體積都不小,一目瞭然。

    祖琪穿貼身針織裙,她舉起雙臂轉一個圈,像模特兒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經理與店員沒聲價一齊道歉。

    祖琪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她並不動氣,當然也不會大聲問:「難道我樣子像賊?」碰到這種事,秀才遇著兵,愈是合作,愈快脫身。

    她把手袋裡雜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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