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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文 / 亦舒

    「潔身自愛不就得了。」

    「最慘是裘安,丈夫遭調查,她尷尬無比。」

    祖琪下樓來,她頭上裹著大毛巾,顯然剛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蘭地才喝下去。然後與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責怪地:「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去過什麼地方?」

    「太陽系第十顆行星。」

    祖琛說:「我陪你去看醫生。」

    學華勸道:「大學正進行獵巫行動,你同一個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會照顧自己。」

    稍後,祖琛休息,學華問:「願意聊聊天嗎?」

    祖琪點頭。

    「不良習慣必須戒除。」學華說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這是講運氣的,大家不過照公式行事:邂逅、約會、結合,誰還查族譜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沒告訴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沒告訴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離婚。」

    「但他仍替你付帳單。」

    「這叫我好過一點,原來爾虞我詐,彼此彼此。」

    這話由她自己說來好端端,由旁人一講,就變成諷刺。

    「同他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學華不禁有點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著她大嫂。

    學華忽然漲紅面孔,淑女的分別是,無論做什麼,嘴巴不能提。

    接著,祖琪歎口氣,「付出代價太大,不好玩。」

    學華說:「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點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這裡是學華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過是前來打擾的客人。每一個家都是銅牆鐵壁的獨立小單位,外人槍炮都攻不進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為難,她連忙說:「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學華訝異,「是嗎,竟這樣匆忙?」

    她並沒有挽留她,這樣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讓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談話到此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對著親兄弟,什麼都可以傾訴,從前,祖琛也瞭解她,現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經迫不得已地長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話別。

    祖琛詫異:「你怎麼像流浪者一樣?這裡住七天,那裡揸三天,這習慣要不得。」

    「我沒有工作,比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聽說他已會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樣。」

    「學華會送你往飛機場。」

    「不用了——」學華卻說:「我們堅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說話,他無異議。祖琪緊緊擁抱這個兄長。

    祖琛說:「還跟小時候一樣,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開他,讓他去上班。

    祖琪買到較早的飛機票,需提早出發,學華開車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謝你關心。」

    學華放祖琪下車,幸虧她沒有行李,輕鬆上路。

    回到家,發覺祖琛正在看報。

    學華問:「咦,這麼快回來?」

    「今日早上其實沒課。」他合上報章。

    「你故意避開祖琪?」

    「是,」他承認:「我幫她不到,昨日渡邊與我通過電話,我知道了詳情。」

    「這段日子她同渡邊在一起?」

    「是,據渡邊說,他回到公寓,大門已經鎖上,門上貼著一張結婚證書,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卻是他不認得的一個女子,他從來沒有結過婚。」

    「渡邊未婚?」

    「我與他是同事,這點我很清楚,他沒有說謊。」

    學華急問:「為什麼不把這種事告訴祖琪?」

    祖琛歎口氣:「我已說過,我決定不理祖琪的事。」

    學華喃喃道:「有人要破壞他們。」

    「聰明,是誰呢?」

    「這個人,十分瞭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會一聲不響立刻離去。」

    學華低下頭。

    「你知道這個人,學華,他是你舊僱主。」

    「是,」學華答:「郁滿堂做事最精密不過。」

    「我也這麼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開報紙:「不過,即使偽造結婚證書不出現,他倆也該玩膩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關心她。」

    「只得一個妹妹呀!」

    「她已經長大了。」學華含蓄的說。

    「所以,」祖琛歎口氣:「要維持距離,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頭到社論裡去,看得出情緒不安,維持了原則,掩飾不住內疚。

    那邊,祖琪走進候機樓,喃喃自語:「流浪兒,哈,流浪兒。」

    有人在讀報,頭條觸目驚心:「埃及航空班機九九○三十秒鐘內俯衝兩萬呎,墜落大西洋……。」

    祖琪讀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難。」

    那人放下報紙,原來是個八九十歲老人,眼前亮麗的紅顏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問:「一個人?這麼漂亮都沒有伴?」

    祖琪頂喜歡同老人說話,她這樣回答:「就是因為長得不夠美。」

    「去何處?」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頭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問:「你走得那麼遠,有什麼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勞碌,很辛苦。」

    「快樂呢,有幾許快樂?」祖琪盼望地問。

    「近在眼前,來了。」老人說:「他們來了!」

    祖琪轉過頭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對年輕男女笑著走過來,一邊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爺爺,你怎麼亂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閃開到另一邊坐,她不願多交際。不久之前,她與祖璋走出來,也給人同樣感覺。

    飛機抵達,家裡司機來接:「小姐,怎麼沒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車,住祖琛的小平房,還真不習慣,還得顧忌人家是否嫌她,幸虧屋子完全屬於她。

    女僕迎出來,「小姐,先吃點心?」

    她搖搖頭,連忙進臥室梳洗。

    電話鈴響,傭人去聽,「是,剛回來,有點累,是,是。」把聽筒交給主人。

    祖琪奇問:「誰?」

    「是我。」

    怪不得,原來是郁滿堂,說話腔調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祖琪,弟弟一歲生日,你要來嗎?」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乾笑數聲。

    「我來接你。」

    推都推不掉,兩個人千絲萬縷的關係已經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隨郁滿堂出去。在走廊的鏡子裡她發覺自己的面孔發腫,同十多歲時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過驟眼看,仍然標緻。

    郁滿堂見到她十分高興,「旅途還愉快吧。」

    祖琪不出聲。

    不,她心裡想,我遭到欺騙,十分難受,一連幾晚,夢中驚醒,胸口似被人抓緊揪住。

    「有一筆款項,捐助某學社,你對文藝活動有興趣?」

    祖琪沒有回答。

    不久,車子到了。

    屋子裡並沒有客人,一進門,有個孩子朝她走來,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這就是志一。

    她蹲下來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異常陌生。

    但隨即祖琪發現小孩有點像他祖璋舅,他們見了人從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愛。

    祖琪身邊沒有玩具,隨手自手袋取出一隻金色粉盒,打開,用小鏡子照他,小孩看見亮晶晶的玩意兒,高興地接過把玩。

    祖琪用問候朋友的口啓同他說話:「今日一歲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學了,會說話沒有,能叫爸爸嗎?」

    忽然想起祖璋五歲足才會說第一句話,歷歷往事叫她感慨萬千。

    志一似乎記得那溫柔呢喃的聲音,於是看牢這位漂亮的女士一會兒,到底還小,不到一會兒,又走回保母身邊。

    祖琪坐下來喝杯茶。

    她抬頭張望,輕輕同郁滿堂說:「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條。」

    他客氣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腳亂。」

    說話仍然那麼得體。

    性格深沉的人最佔便宜,喜怒不形於色,控制場面,永據上風。

    這時,傭人過來說:「先生太太請過來拍照。」

    原來在偏廳已經準備了生日蛋糕,攝影師也佈置好了,祖琪只得過去站在志一右邊,幼兒抬頭,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來逗,攝影師卡嚓一聲,捕捉了活潑的一刻。

    祖琪勉強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麼會,你永遠是美人。」郁滿堂說。

    祖琪看著保母切蛋糕,隨口問:「美貌對女性來說真的那麼重要?」

    郁反問:「你說呢?」

    「一顆善良的心不是更為重要嗎?」

    郁微笑,「我們教孩子,當然都那麼說,還有,名次不重要,只需盡力而為之類。」

    稍後,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樓去。他是一個隨和的小人兒,並不特別認人,半晌,保母下來,把粉盒還給祖琪。

    祖琪說:「他喜歡小鏡子,留著給他玩。」

    將來,也許十多二十年之後,他會自抽屜取出一隻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說:「這件奇怪的飾物一直在這裡,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原先屬於誰。」

    保母笑著退下。

    祖琪站起來,「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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