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她比煙花寂寞

第18頁 文 / 亦舒

    我要往張家尋找線索。

    「去到那麼遠,是否值得?張煦這個人這麼驕傲,又不愛說話,你當心碰釘子,你只要看馬東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愛說話,像做藝術的人那樣。」

    「對,為什麼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有說不完的話?」

    「因為無聊。」

    「正經點。」

    「真的,你幾時見過專業人士或商人對任何事都誇誇其談?人家多多少少有點業務上的秘密。」

    「因為我們的性格比較不羈。」

    「你的意思是十三點。」

    我說:「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編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來回機票什麼價錢。」

    「充什麼大頭鬼,到旅行社買包機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發生一件事,令我覺得自己仍然是被愛的,不禁雀躍。

    是楊壽林,他在半夜與我通電話。

    「有一個叫張煦的來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來做什麼?我剛要去找他呢。

    「你怎麼知道?」

    「我爹明天請他吃飯,你來不來?」

    我怎麼給忘了?楊伯伯原來是張家的朋友。

    「我見你為了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飛昇,這次也許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絲馬跡。」

    「壽林!」我太感動了。

    壽林仍然冷轉的,「這不表示我贊同你的所作所為。」

    「壽林,請告訴我,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明天晚上八點,瑪歌。」

    「是是是。」我心花怒放。

    「你且慢高興,張煦帶著他女朋友來。」

    「什麼?」我如被冰水照頭淋下。

    「所以說你,事事如同身受,這同你又有什麼關係?」

    「那女的是什麼人?」

    「是他的長期女友,一個芭蕾舞孃。」

    哦,是她,我亦聽過。

    但是姚晶過世才那麼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時赴約吧,別想那麼多。」

    我一夜不寐,兩隻手枕在頭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壽頭還是關心我。能夠有這樣一個男友,也夠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臉不認人,所以長情的男人特別可愛。

    有一個朋友,始終懷念他的原因,亦是因為這個優點,他不但紀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連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飯碰見前妻的親戚,馬上站起來招呼,這一點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壽林也是這樣的人。

    即使離婚還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這種人,他會對他的女人負責。

    沒結婚就想到離婚後的日子,真虧我這麼遠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我拉著編姐一同赴宴。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了,多一個獨身女客,誰會介意?但換個男人去試試,白眼就叫你吃飽。

    到這種場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齊的。

    楊伯伯的檯子黑壓壓坐滿了人,連我們共十個。我的座位剛好對牢張煦。

    楊伯伯給我們介紹,張煦似對我沒有印象,坐在他左邊的是他母親。這位老太太也來了,六七十歲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模樣,頭髮挽在腦後,打橫別一隻鑽石髮簪。

    真服了張老太太年紀這麼大,還這麼孜孜不倦地打扮,當年的風華尚可以捕捉,尤其是皮膚的顏色,至今還可以給甲減。

    她只微微給我一個眼色,算是招呼過了。

    坐張煦右邊的是他女友,是個很洋派很美的女郎,華裔,但肯定已不會說中文,非常年輕而且有氣質,小巧面孔,長長脖子,正是芭蕾舞孃的特色。

    張煦的態度仍然一樣,高貴而矜持,冷冷的叫人無法捉摸。

    這個樣子吃頓飯,叫我怎麼開口打聽消息?

    晚飯時間誰也沒提起私事,話題盡在市面局勢上繞,各有各的意見。

    壽林坐我身邊,一貫地服侍我,問暖噓寒,旁人說什麼也看不出咱們之中有裂痕,含蓄得這樣,就是虛偽。

    好不容易挨完一頓飯,我趁散席那一剎那走到張煦那頭去。

    我要求與他談談。

    「還記得我嗎?」我問。

    他點點頭:「你是徐小姐。」

    「張先生,我已把姚小姐的遺產成立一個基金,照顧女童院的女孩子。」

    他面孔上什麼也沒露出來,彷彿一切已成過去,仍然只是微微頷首,看樣子他是不會同我正面接觸有關姚晶的問題。

    「姚小姐本人亦有個女兒,你知道嗎?」

    張煦一怔,但他掩飾得很好,也沒有對我表示反感,他說:「過去的事,不要提它。來,下星期裘琳表演的節目,你一定要來看。」

    原來此行是為著陪那女孩子到本市表演。

    只在這一點點功夫裡,裘琳已經注意到男友在同旁的異性說話,她立刻過來叫張煦幫她披上外套。

    我再沒有辦法,只得退下陣來。那邊張老太太正與壽林客套著:「快些成家立室也是好的,你爹只得你一個,抱孫子要緊。」

    髻中插鑽石簪的老太還掛住孫子,中國人的香火觀念太過牢不可破。

    我睨壽林一眼,壽林歎口氣說:「來,我送你們回去。」

    張老太斜斜看著我,目光並不十分讚許。我心想:去呀,在楊伯伯面前說我壞話呀。因為老認為她迫使姚晶婚姻失敗,所以對她沒有好感。

    楊伯伯與陪客還有話要說,壽林先送我們。

    編姐在車中向我吐吐舌頭,「有那麼厲害的婆婆,什麼樣的好丈夫都補償不了。」

    我說:「嫁人的時候,眼睛睜得要大,不幸碰到一把聲音可以退賊的伯母,都還是抱獨身主義算了,誰說婚姻是兩個人的事?」

    「無聲狗才咬死人。」編姐說。

    楊壽林啼笑皆非,「你們兩個做新聞做得上了身,這跟你們有啥子關係?張伯母這麼高貴漂亮。」

    編姐憤憤不平,「是,但是她的高貴是把人踏在腳下得來的,這有什麼稀奇。」

    「小姐們小姐們,我不想加人戰團。」他大叫。

    「今天謝謝你,壽林。」我說。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有空再叫我出來。」我低聲說。

    他沒有回答。

    車子到後,他送我們到門口,說聲再見便離去。

    「楊壽林真是個好人。」

    「悶。」

    「那麼嫁石奇,你敢嗎?」編姐瞪我一眼。

    「你問到什麼?」

    「我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你呢?」

    我搖搖頭,惆悵地說:「人們已經忘記姚晶了。」

    第八章

    「誰說不是,任你天大的新聞,過一百日也不復為人記得,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不行,我還是得從張煦口中套出消息來。」

    「算了,別死心不息,他們倆又沒孩子,姚晶一去,兩人的關係便告終止。」

    難怪女人們要生孩子,人死留名,雁過留聲,孩子身上有她的血液,就算報了仇了,怎麼甩都甩不掉,男人再狠心薄情也莫奈何,是以晚娘要刻薄前頭人的兒女!不得了,我發現的真理越來越多。

    編姐說:「我們原班人被約好去看芭蕾舞,你知道嗎?」

    那個裘琳自是女主角嗎?當然不可能,洋人組的班底,她充其量是個龍套,如果演天鵝湖,她是其中一隻鳥,如果演吉賽爾,那麼就是其中一隻鬼。饒是這樣,還亂派票子,由此可知,這種表演動輒滿座,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不要去,我不會得欣賞,足尖舞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種雜技。」

    編姐啼笑皆非。「難怪張老太太說你不羈。」

    「她說什麼?」我揚起一條眼眉毛。

    「她說愛吃韃靼牛排的女人都不羈。」

    「哈!」我用手叉住腰。

    「她喜歡控制別人,你發覺沒有?」

    「不要去說她了,這個老巫婆,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姚晶永遠不肯去紐約。」

    「也難怪她要把錢給你了,她身邊沒有一個值得的人。」

    「有,劉霞。」我說,「她是個好人。」

    「劉霞不肯受。」

    「我又有什麼值得?」我問道。

    「你幫過她。」

    「那也算?」我苦笑。

    「對一個寂寞的人來說,一點點力量她都會記在心頭。」

    我低下頭,想了很久,終於問:「看芭蕾舞,穿什麼衣服?」

    「窄窄的春天麻布大衣,白手套,捏一隻皮手袋,穿高跟鞋。」

    我說我沒有那樣的行頭,「不去了。」

    「我只有一套出客的衣裳,今天已經穿過,再也不能穿。」編姐很狡檜,「你代我推了吧。」

    也只好如此。

    我對於古典音樂及舞蹈一竅不通,這是我的盲點茫點,是以非常自卑,不過壽林說過,假使我願意穿得很得體,耐心地坐三個小時,誰也看不出我是個門外漢。

    我很感慨。

    剛與壽林走的時候,也裝過淑女,頭微微仰起,帶一個含蓄的微笑,一個晚上不說三句話,時常陪他聽音樂觀劇,後來闖出鳥來,漸漸逃避,找到諸般借口,以便在家躺著看武俠小說,自由散漫不起勁的本性露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我與壽林最難克服的一關,性格上之不協調,他是小布爾喬亞,我是小波希米亞。

    很久很久沒有來音樂廳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