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終於他歎口氣,開口說:「你們女孩子啊,嫁人的時候,眼烏珠要睜得大一點。」
我一震,這分明是說姚晶。
我假裝沒聽懂,我說出我的哲理:「有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該嫁的時候,只好找一個來嫁,嫁錯了也無可奈何。」
「這是什麼話!難道沒人要了嗎?」
我理直氣壯地說:「因為寂寞呀。」
朱老伯使勁搖著頭:「在父母懷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編姐與我忍不住笑出來。
「笑什麼?」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語氣似五十年代的國語片對白,什麼女兒心,快樂天使,苦兒流浪記,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邊,頓時有了蔭蔽,一切不用擔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現在的世界與以前不一樣了!」
編姐忍不住說:「朱先生,即使在以前,電影界裡也沒有第二個像你那麼好的人。」
這話說到朱老伯心坎兒裡去,「唉呀,」他說,「人好有什麼用?」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我掩著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電視機轉過來,咳嗽一聲,這時候才開始把我們當作說話的對象。
他說:「人好沒有用,女孩子都喜歡壞男人。」
我很訝異,沒想到朱老會對我們說這種話。
「三十年代我已經加人電影圈,有一個時期在上海與趙飛合住一間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對女人好,趙飛對女人壞。我對她們呵護備至,趙飛天天同她們吵架,把她們的旗袍高跟鞋統統往樓下摔,但是有什麼用?她們還是愛他。」朱老伯露出明顯的悻悻然。
我覺得他可愛到極點,我簡直愛上了他。
我偷偷問編姐:「趙飛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這不是誰好誰不好的問題,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歡長得漂亮的男人,被他們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個子這麼小這麼瘦,年輕時一定也不怎麼樣。不過他太太不錯哇,皮膚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細說從前。
「後來怎麼樣?」我問。
「後來趙飛在三十歲那年去世。」編姐說。
我說:「沒想到你對電影歷史那麼熟悉。」
編姐說:「人行之前,我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我說:「你瞧,馬上用得著了。」
朱先生說:「以前男人講風度,專門侍候女朋友,哪像現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們要好好小心。」
這句話倒是說得對,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為營。
編姐引他說下去:「我父親就沒侍候過我母親,從前女人更沒有地位。」
朱老伯說:「看你嫁的是誰。」
編姐故意說:「你是說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壞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條。」
我有種感覺,他的箭頭一直指向張煦。
我知道時機已經成熟,只要在這時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會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來。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麼程度?」
「她是我的過房女兒。」
我又問編姐:「那是什麼?誼女?」
編姐點點頭。
「幾時的事?」
「那年她十八歲。」
「我們知道她有兩個不同父親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親先嫁一個小生意人,後來再嫁姚晶的父親。」
「她父親幹什麼?」
「沒有人關心。」還是不肯說。
「姚晶在內地做些什麼?」
「唸書。」
編姐意外地說:「不可能!她的英語說得那麼好。」
「人聰明、肯學,你以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話說得多好,上海話亦琅琅上口。」
「為什麼要學桂林話上海話?」我問。
「你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還有,當時電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幫,講廣東話,老闆懂勿?勿懂依自家吃虧。」
至此我便嚮往姚晶的氣質,不禁一陣心酸。
「這麼冰雪聰明的女子……」朱老伯搖頭,「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現在的女明星,個個像十不全。唉,我看夠受夠。」
我們三個人都靜下來。
「姚晶還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問。
我反問:「你也知道她沒剩下多少?」
「一個人賺,那麼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衝口而出,「朱伯伯,你這麼愛她這麼瞭解她,她有事為什麼不來同你商量?」
朱老伯長長吁出一口氣,「要面子呀,吃了虧,打落牙齒和血吞。你以為是現在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開房間睡覺也可以說出來。」
也不必像姚晶這般活受罪。
我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歎息著。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早應說出來,思量解決的辦法。頂多離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現在的標準,沒有離過婚的女人簡直不算生活過。
也許姚晶是落後了,價值觀及道德觀皆比人過氣二十年。
我說:「張煦是愛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嗎?」
「何以見得不是?」
「嘴裡說說就有用?過年過節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護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為重,全心全力照顧她心靈與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聖潔地說。
嘩,我舉起雙手投降,幸虧男人聽不到這番話,否則誰還敢娶妻,我與編姐再過八十年也銷不出去。
這一對誼父母徹底的落後。
「怎麼,」老先生問我,「你不認為如此?」
我搖搖頭,「反正我也沒打算全心全意地對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經很好,要求降低一點,就少點失望,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對配偶抱著那麼大的寄望是太過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會贊成我這番話吧?」
「那麼難道你們嫁人,不是想終身有托嗎?」他大為震驚。
我說:「托誰?我的終身早已托給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訴我,咱們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還能靠別人吧?」
「那麼結什麼婚?」朱老伯聽到現代婦女的價值觀,驚得發呆。
「伴侶,伴侶也是另外一個獨立的人,他不是愛的奴隸。」
朱老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哺哺說:「要是阿晶像你們這樣看得開,就什麼事都沒有。」
我還想說什麼,編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傭人走過來同我們說:「兩位小姐吃過點心再走好不好?」
編姐說:「我們不吃,謝謝。」
朱老先生的雙眼又回到銀幕上。
編姐說:「我們告辭了,朱先生。」
他才轉過頭來說:「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學生見到一百題大代數家課時般神色。
到大門口,編姐抱怨說:「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輸那麼多新潮流給他,他怎麼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還想說下去呢。」
「我知道你,」編姐說,「你非把男人鬥垮斗臭你是不算數的。」
「錯。」我說,「我只是反對『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負情郎』這種情意結。」
編姐為之氣結。
「戀愛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愛得死脫,也根本不用愛了,死人怎麼愛?」
「你這個人,什麼本事都沒有,獨獨會嚼蛆。」
我們坐車子進市區,一路上但見夕陽無限好,滿天的紅霞,天空遠處,一抹淺紫色的煙霧。
姚晶會喜歡這樣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時宜,認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蒼白的地步,死於心碎。
我撫摸自己強壯的胸膛,尋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過只為自己的血液循環而跳動。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會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麼?」編姐問。
「沒什麼。」我咬手指頭。
「你有沒有發覺,朱先生有很多話沒說?」
我莞爾,「我希望多聽聽他與趙飛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歡說那些故事,說得很精彩生動。」編姐說。
「你們常常聽?」我很羨慕。
「也不是,我只聽過一兩次,他說那時候在上海,大熱天都穿白色嗶嘰西裝,愛哪位小姐,就請那位小姐把縫旗袍剩下的料子,給他一點去做領帶。」
「真的?」那麼發噱。
「真的,很羅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時有首詩叫我是天邊的一朵雲……」編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關於姚晶的事。」
「我們慢慢總會找得到,不過你說得對,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寫了,至少不能當新聞般寫。」
「你早贊同,我們就不會有誤會。」
「回不回報館?」
「不了。」
「壽頭會找你的,這早晚你都忘記誰是楊壽林了。」
真的,忽然之間,我的視界闊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記壽頭,此刻佔據我心的是姚晶那謎一般的身世。
「你們兩個人走那麼久,也該拉攏了。」
我朝她扮個鬼臉。
「你在外國待太久,洋妞勁道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