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國維與堪輿師交換著寶貴的意見,散席時他掏出一大封紅包雙手奉上。
我覺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訴你,當初我所嫁的陳國維,不是現在這個陳國維,你會說我老土吧?
我苦笑。
國維同我說:「我與林翁送老師回酒店,你有什麼地方去?」
「統一會所有個牌局。」
「我送陳太太。」年輕人自告奮勇。
國維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師拉椅子。
他顯然著了迷:「師傅,人說屬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強,當開門路,作大院以洩其氣,則男子富貴全美,可是?」
「這個嘛……」他們一路說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車。
「謝謝你,統一會所。」
年輕人說:「陳先生好像很相信這一套。」
「你沒聽他說要拆一道門出來求富貴全美?」
「那人也不過是江湖術士,二十世紀哪裡還有什麼朝葬晚發的風水地。」他咕噥。
我笑,一抬頭,看到車外天空一輪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吸盡大陰的精華。
而身邊的年輕人,蠢蠢欲動,不知厲害。
他送我到統一,放我下來。
「牌局幾時散?我來接你。」
「謝謝,我有司機。」
他看我一眼,「我們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坐坐。」
我笑著拍拍他的手臂,「這場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沒有失卻風度,仍然陪我上樓。
瑪琳她們一早已經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兩隻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贏不出來。」
「我喜歡吃小的,密密吃,比較有希望的樣子,」我坐下來,「好過伸長脖子等。」
瑪琳側側頭,「這裡面好像有什麼哲理。」
大家都笑。
當下安琪贏出來,我們這班初學生便放了牌吃點心聊天。
我說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餓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說。
「莉莉藍終於跟小湯跑掉了。」瑪琳忽然宣佈。
大家沉默。
過很久有人說:「多大的勇氣!」
「匹夫之勇罷了。」
「將來是要後悔的。」
「藍老闆怎麼想?太沒面子。」
「兩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將來一定要後悔的。」
我揀起一隻牌,在手中搓著,「將來是以後的事,眼前,她是快樂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樣的一個人!」
「小湯對她很好。」
「為著她的錢。」
「她所有的,也不過是錢,不花也沒用,擱在銀行裡幹嗎呢?」
瑪琳瞪大眼睛,看著我,「這副論調倒很新。」
「女人要錢,不過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別的出路,應替她高興。」
「但是小湯幾乎同城裡每一個富婆都來往過。」
當全人類嘖嘖嘖的時候,他們正在享受,其實每個人一生應該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燒起來,在這一剎那發熱發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熱過。
正當我們詫異她何以忍心拋棄一切,她又何嘗不訝異我們這一群苦悶的女人居然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規矩生活下去。
對莉莉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吧。
我們的生活形態,好比一格抽屜,拉開來,推攏去,裡面四四整整放著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則到老也就是那樣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別妄想要生腳跑到哪裡去。
看到別人爭取應得的自由,也不認得那是人權,反而大驚小怪地嚷:哎喲喲,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憐。
然後拍著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撫:我們是好奴婢,我們不會成精,我們不同自己鬥,我們乖。
頓時覺得坐下去沒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樣子你也作動了,別又幹些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出來才好,我們受不了這麼多刺激。」
我問:「莉莉與小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有人說英國。」
真有他們的。
浪漫沉鬱的古老國度,如今沒落了,氣質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裡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權,白人對種族有歧見不要緊,對鈔票重視便可以了。
我愛那連綿的雨,紫藍的天空,成年不見一次太陽,名正言順可以躲在屋內不出去,因為在那裡,白天也像夜晚,沒有日光來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瑪琳拉住我,「你不是羨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響,下樓去。
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
一點耐心都沒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見珍重。好?立即開房間去,更不用多說。
那位小湯是著名知情識趣的一個人,與莉莉多多少少動了點真感情,那時,明知她是有夫之婦,也一味追求,先是不聲不響站在她門口等。適逢雨季,有傘沒傘,總給人儒濕溫柔的感覺。拿一枝花在門口等,聽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誰天天做,還頂管用。
開頭時大家都訕笑,不在意,連莉莉在內,都聳聳肩以為不會有事。
誰知雨季過後,穿薄呢的季節來臨,已經有人看見他們深夜對坐,手中持桃紅色的堪柏利蘇打,聽樂師吹奏金色式士風。
大伙正忙著將房產轉股票、美金換英鎊、富格林出楓葉金人,不亦樂乎,看到莉莉那種閒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紅,一致認為她愚不可及。
國維說:「藍老大,太沒有辦法了。」
為了報奪妻之恨,藍某找人毆打小湯。
整件事像出鬧劇,打手打錯了人,藍老大頓時洩氣,跑美國去避禍,身邊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拋下孩子給公婆,匆匆收拾細軟,在律師處留下字據,便與小湯走掉。
一切是因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門口等。
我們女人只不過想找尋些樂趣。
國維問:「孩子們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爾,那賤婦什麼都豁出去,為追求她肉慾上之快樂,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萬剮之罪,在今日,竟沒有一條法律可以將她繩之於法,噫,世風日下。
我同周博士說:「那年輕人沒有出現。」
周博士笑。
「他沒有等著接我。」我歎口氣。
周博士給我一杯酒。
「家裡開始裝修,把牆的位置全部搬過,為著風水的緣故。」
「你怎麼睡?」
「在郊外有一層小房子,傭人都不願意進去。」
「很靜?」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點鐘。」我伸一個懶腰。
「不打算起來看看白天?」
「有什麼好看?」
「有很多不錯的人與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為什麼,我總不能夠把難題直截了當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時收費,我不急,她自然緩緩來。
我把這當喫茶時間,漫無目的,說一會子活,打道回府。
「還有夢見令堂嗎?」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歲。」
「噫,什麼病?」
「我不知道,家裡完全沒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項藝術,十二年了,沒有人漏過口風,誰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確實已經去世?」
「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親友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樣是裝不出來的。」
周博士輕笑。
她當然沒聽懂。
我解釋:「家母十年前與人私奔,但她並沒有找到永恆的快樂,她於兩年後鬱鬱而終。」
周博士像是不常聽到這種故事,聳然動容。
她是一個鎮靜文雅的學者,給人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印象,我對她的反應有點意外。
也許多年來我把這個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複太多次,以致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一旦開口說出來,似家常話。
「沒有人告訴你她患什麼病?」
「誰敢提?」
「你長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該問什麼問題。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親對你怎麼樣?」
「他憎恨我。」
「當年你幾歲?」周博士說。
「十四。」我說。
「童年不好過?」
「糟透了,」我說,「這仍然不是我上你這兒來的原因,最壞的已經過去。」
「已經過去?」她凝視我。
我咧嘴,「啊是,還有那個夢。」
「你沒有去找出前因後果?」
「沒有,沒有興趣。他們老一派的人,事事講面子,無論什麼,都做得不漂亮。」
「你幾歲結的婚?」
周博士對我發生莫大的興趣。
我看看腕表,很遺憾地說:「時間到了,下次,下次說給你聽。」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話說出來就舒服。
屋子裡如戰場。
四面牆全部搬過位置,這裡加一點,那裡減一點,內隴間隔來個乾坤大挪移。
每次裝修都是因為風水有問題,生意不再像從前那麼興旺,他漸漸迷信,但凡江湖術士都稱老師:鐵算盤,紫微數,起卦的盲公,摸骨的異人,幾乎走步路都要請教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