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綺色佳

第4頁 文 / 亦舒

    薔色靜下來。

    可是,在這世界上,她只有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親人,她不得作出取捨。

    這大抵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況且,像她父親那樣遲鈍的人,被人賣了,也許還幫那人數錢,他不會介意。

    薔色抬起頭來,「好呀,我每天放學都有空。」

    綺羅很高興,「我去安排。」

    父親不常打電話回來,只偶然寄回一兩張明信片,那些明信片,由傭人開信箱取到屋內,放客廳一張長型茶几上。

    陳綺羅下班回來,一邊脫鞋子一邊順手看信,重要的取返書房細閱、次要的一撇,順手扔回長几上。

    那些由丈夫自遙遠的地方寄返的明信片,便遭受此等待遇。

    隔了好幾日,仍然扔在那裡,薔色過去,輕輕把它們收起,夾在書本中,作為書籤。

    人微、力薄、言輕,寫的信也無人要看。

    薔色十分困惑,這真是一個勢利的社會。

    她要把這一切細節好好記住,將來,倘若遭遇到同樣的事,可作心理預防。

    明信片不見了,綺羅也不問起,可見早已丟在腦後。

    這段時間內,薔色發覺綺羅置了許多平時不會真的新衣,式樣華麗、誘人,顏色出乎意表。

    她並沒有試穿給薔色看,可是掛在房內,薔色走過,自然看到。

    薔色盡量低頭疾走,這是規矩,寄人籬下者必學,人家要你看,你要高高興興的看,人家不想你看,你最好做一個亮眼瞎子。

    一天早上起來,薔色看到一件小小上衣搭在沙發上,淡湖水綠,裁成T恤模樣,可是釘滿薄透明膠片。

    天下竟有那樣別緻的衣服。

    她伸手輕輕摸一下,上學去。

    她是為那個人所穿的吧。

    女為悅己者容。

    那天下午,父親的電話來了。

    薔色正在做功課,傭人進來說是找她。

    「薔色,綺羅在何處?」

    「這是她辦公時間。」

    「請同她說,我一時無法聯絡到她,我將延遲返來。」

    是嗎,一個月已經過去了嗎,他該回來了嗎?

    「公司叫我在倫敦再做一個月,你請綺羅撥個電話給我,或許,她可以告假來與我一聚。」

    薔色唯唯諾諾。

    「你好嗎?」

    「很好,勿掛念我。」

    「此間一級寄宿學校尚有空位,可是學費寄宿費之貴,無出其右,原來,世上並無有教無類一事,看來不但富者愈富,再愈有學養教養。」

    薔色不語。

    「此事回來再作商量。」

    薔色忽然問:「你好嗎?」

    「連續下雨已近兩個星期,我發覺自己原來有風濕痛。」

    「吃用還過得去嗎?」

    「有一樣相當恐怖的東西,叫牧羊人餡餅,不幸將來你會有機會領教。」

    薔色驚疑不定,「我還以為是約克布甸。」

    「不要去說它了,早餐有種貓魚,腥臭撲鼻……唉。」

    第二章

    薔色安慰他:「到唐人街去吃。」

    「在所難免,記住叫綺羅撥電話來。」

    可是那一整天,薔色都不會見到她。

    薔色用英文寫了張字條,放在綺羅的書桌上,英語措辭比較大方。

    她那小小書房有股幽香,一枚水晶紙鎮壓著是月需要應付厚厚一疊賬單。

    將來,她也要學陳綺羅,憑雙手付清一切賬單。

    第二天清早,綺羅在喝黑咖啡。

    「我看到你的字條了。」

    她對薔色,始終是那麼尊重親暱。

    「我立刻撥電話給他,可是沒找到,不過留了言。」

    薔色一直點頭。

    「他在那邊好似如魚得水。」

    薔色不語。

    綺羅放下日報,「又得出門了。」

    薔色連忙拎起書包。

    「薔色,今日無暇送你,你乘出租車吧。」

    「呵好。」

    「還有,星期六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喝下午茶。」

    她朝薔色眨眨眼。

    「啊,有空有空。」

    雨天的出租車都有一股霉臭味,眾人公用的東西都有點齷齪。

    呀由侈入儉難,這話真沒錯。

    從前,陳綺羅沒出現的時候,小小的薔色是電車常客,慢是慢一點,可是一定會到達目的地,她喜歡坐樓下,上落快捷一點。

    沒想到今日已嫌出租車髒,寵壞了。

    一整個早上她都有被遺棄的感覺,身上那股沾自破爛車廂的氣味揮之不去。

    繼母要離開他們父女了,他們即將要打回原形。

    薔色恐懼地用手遮住面孔。

    放學,看不到綺羅那輛香檳色的跑車,薔色內心忐忑。

    她等了十分鐘,決定去乘電車。

    忽然看到車子在轉角出現,高興得淚盈於睫。

    薔色的笑臉是真的。

    她衝口而出:「我以為你不來了。」

    綺羅笑:「怎麼會,我會永遠照顧你。」

    「永遠是一個很長的日子。」

    綺羅又笑,「不見得,人與百歲壽。」

    她總是這樣,在最出乎意表的時候,表示她對人生的一絲悲哀。

    薔色上車去,舒出一口氣。

    「你父親叫我到倫敦會他。」

    薔色只呵地一聲。

    「你願意代表我去嗎?」

    怎麼可能,「我不能曠課。」薔色想也不想。

    回來之際,進不了家門,那可怎麼辦。

    綺羅答:「我也告不到假。」

    「那麼,據實告訴他。」利害關頭,她遺棄了他。

    人在人情在,他根本不應在這種敏感時刻離開這個家。

    「他一回來,我就同他說。」

    過一刻薔色問:「會叫他搬出去嗎?」

    綺羅想一想:「假如他不方便,我搬走好了。」

    「可是,房子是你的產業。」

    「沒關係,我還有別的公寓可住。」

    這樣子,實在已經仁盡義至。

    分手之後,她還願意照顧他的生活。

    薔色有點羞愧。

    「是我不好,我沒有一輩子同他在一起。」

    薔色說:「一輩子是段很長的時間。」

    綺羅又笑,「不,並不是真如想像那麼長。」

    薔色不出聲。

    星期六,她們剛預備出門去,不湊巧甄文彬電話來了。

    「你們母女都不來看我?」

    薔色只是支吾。

    綺羅在旁打手勢,叫她快點。

    雖然遲到無所謂,可是她喜歡那個人,就不想叫他等。

    薔色真尷尬,只得胡亂說:「有人等我,下次再說。」

    掛上電話之前還聽得父親喂喂喂之聲。

    她盡量壓抑懊惱之情,面孔漲得通紅。

    可是綺羅一點也不察覺,不是粗心,而是不經意。

    她穿一件貼身黑色西服,更顯得膚光如雪。

    薔色只穿白襯衫及牛仔褲。

    那男人遲到。

    薔色不由得生氣,內心一聲冷笑。

    早知可與父親多說幾句。

    叫了冰茶,他還沒有出現。

    薔色暗暗注視綺羅,她神色卻悠然,看樣子好像已經等慣了他。

    薔色內心已開始排斥這個人。

    然後,她看到一名男子大踏步走近,他一臉陽光,穿白襯衫卡其褲,揮著汗,動作卻輕俏敏捷,如一隻豹子般潛到綺羅背後,站定,不顧薔色訝異的目光,伸出一隻手,放在綺羅的肩膀上。

    綺羅立刻知道這是誰,她把臉傾向他的手背,神色陶醉,垂著眼,一時也不轉過頭來。

    薔色雖然年輕,看到這種情形,也知道什麼叫做戀愛。

    綺羅笑了,「薔色,我跟你介紹,這個人,叫利佳上。」

    他伸出大手,「薔色,你好。」

    薔色被他握著手,熱情地搖兩搖,知道他把她當孩子。

    這樣更好,人們對小孩沒有防範之心。

    「我剛自郊外趕回來,遲了一點,對不起。」

    看到薔色眼中有點詢問神色,他又解釋:「每週末我做義工,教障殘孩子們游泳。」

    薔色在心中呵地一聲。

    他叫的礦泉水來了,豪爽地鯨飲。

    然後,靜下來,什麼也不做,只是看看女友,微微笑。

    薔色要到這時才看清楚了他,這人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身型好到極點,寬肩膀穿白襯衫已經夠漂亮。

    最吸引是他渾身上下散發的一股活力,這是都會男性少見的魅力。

    薔色這樣想:城市太多大腹賈,太多權勢、太多名利,可是人人如行屍走肉,營營役役。

    這利佳上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人。

    可是,他何以為生?

    他已經開口了:「讓我介紹自己,我在大學裡教數學,你對數學有興趣嗎?」

    薔色忍不住微笑,他把她當十一歲。

    綺羅一直不出聲,任由他們自由對答。

    「不,」薔色回說:「我對數學興趣不大,可是分數卻還不錯。」

    「綺羅說你是好學生。」

    薔色客氣地答:「一個人,總得做些什麼。」

    她注意到他頭髮近額角處有點鬈曲,這個人,一切外型上的優點都讓他佔齊了。

    只坐了一會兒,他便看看表,「我得回去更衣,有學生稍後來找我。」

    他再與薔色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然後走到綺羅身後,雙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為什麼那樣喜歡站到她背後。

    只見綺羅的上身稍微往後仰,靠在他胸上,他俯下身來,吻她額角一下,轉身離去。

    薔色這時才領會什麼叫做如膠如漆。

    母女靜了好一會兒。

    過一刻,綺羅才問:「你覺得他怎麼樣?」

    薔色猶疑半晌,才老氣橫秋地說:「好像很危險。」

    綺羅一聽笑得翻倒,「不不不,他至文明不過,今日他知道要來見你,有點緊張,表現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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