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趁於新生走開,她立刻把握機會問守丹,「梁小姐,我聽人說,你結過一次婚。」早把丈夫的忠告丟在腦後。
守丹有備而來,她淡淡地答:「是。」
於太太原本以為她會有所隱瞞,或顧左右言他,以便雙方下台,沒想到她如此不在乎。
她瞪著守丹。
守丹對她笑笑:「並且已經離了婚。」
於太太瞠目結舌。
這時于先生不放心地走過來問:「你們倆在說什麼?」
守丹連忙說:「我與伯母討論婚姻問題。」
于先生看妻子一眼,於太太頗為無地自容。
守丹又說:「我剛打算告訴伯母我或許還會第二次結婚,不過對像未必是新生,同時,對於第一次婚姻,並無後悔,因為當時確有必要那麼做。」
于先生尷尬了,他看著妻子,像是在說,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守丹抬起頭,「呀,新生回來了。」
於太太在剩餘的時間沒有再說話。
新生在散席後還說:「看,你們不是相處得不錯嗎?」
守丹還沒有見過那樣天真的人,不由得更疼他,一邊說:「是,你講得對。」應付于氏夫婦並不太難。
於太太氣得不得了,「我沒辦法喜歡她。」
于先生勸道:「不要緊的,她的對象是於新生,不是你。」
「心扉,其實我是多麼希望于氏夫婦可以視我為己出,我渴望重新投入正常的家庭生活,這無異是一個孤兒的奢望,我不應想得太多。」
「守丹,世事古難全,千里共嬋娟。」
「心扉,當年我有爸爸的時候,每天下午六時他準時下班,到了黃昏,我便端張小矮凳坐在門口等,嘴裡說:『六點鐘了,爸爸來了。』等爸爸進門來將我一把抱起,我們都是那樣長大的吧,於伯母似乎有理由約束新生,做大人的實在一剎時不能明白一切依賴他們的孩子怎麼會突然長大自主,不再需要他們。」
「守丹,我很高興你能作出這樣完美的解釋,你的答案比我所提供的好得多了,或許,你已不再需要我?」
「心扉,我比什麼時候都重視你,以前,碰到什麼是什麼,反而可以處之泰然,此刻我珍惜目前的一切,更需要你的忠告,我想做到最好。」
「守丹,什麼叫做最好,盡了力氣與本分,不能再好,也應放下擔子。」
翌年春季,他倆就訂婚了。
在學校附近一家小酒店舉行茶會。
于氏夫婦未到,但是差人送了禮物來。
守丹正在招呼同學,忽然自窗口看到什麼,撇下客人,推開玻璃門奔出去。
對面馬路停著一輛黑色大房車,車裡的人看見守丹出來,也同時下車,穿著深灰凱斯咪大衣的竟是侯書苓。
守丹在馬路另一頭站定了。
侯書苓遙遠地朝她笑笑,又鑽返車廂內,車子緩緩駛走。
守丹目送它駛遠,消失在轉角上。
「怎麼沒有穿外套就跑出來,看什麼?」是於新生。
守丹抬起頭,「你看這彤雲,可是像要下雪?」
「可能會,進來吧。」
守丹低下頭跟於新生返回房內。
「心扉,我會不會是眼花,侯書苓為什麼不進來與我們喝一杯。」
於新生叫她:「守丹,這裡有一份神秘禮物。」
「讓我看。」
小小卡片上只有一個『侯』字。
新生問:「這位侯先生會不會就是同一個侯先生?」
守丹拆開盒子,是一隻漂亮的胸針,連忙別在胸前。
「與你手上的戒指是一套的。」新生發現了。
守丹一低頭,可不是,可見也是侯書苓母親遺下的首飾,十分珍貴。
她沒有眼花,驚鴻一瞥,那人的的確確是侯書苓。
「侯先生是位愛護你的長輩吧?」
守丹看著未婚夫笑,他的生命中大抵充滿對他愛護有加的長輩,以心比心,以為旁人也似他那般幸運,這個傻小子。
「快來看媽媽送我們什麼。」
守丹沒有去注意,她看著窗外,心扉,你的賀禮為什麼沒到?
「噯,這個信封上的字跡好不熟悉。」
「讓我看。」
是心扉的信。
「我記得了。」新生說,「這是你多年的筆友。」
「正是。」守丹笑笑,「她來信賀我訂婚。」
「她叫什麼,菲菲?」
「心扉」。
「對不起,是心扉,據說是位作家?」
守丹十分詫異,「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因為她是你的好朋友呀。」新生眨眨眼。
「是,也是唯一的朋友了。」守丹十分惆悵。
「你還有我。」
守丹微笑,「你當然不一樣,不過,我認識你的日子淺。」
新生早就知道守丹與這位信箱主持人通訊,當時還以為是少女流行的玩意兒,沒想到會持續那麼久。
「你倆到底有沒有見過面?」
「啊,對了,於伯母送什麼給我們?」守丹顧左右言他。
新生把一對銀相架交在她手中。
剛才一瞥間,新生已經注意到心扉的信上貼著美利堅合眾國的郵票,這是一封本地信。心扉,難道也住在這個國家?
他沒有問。
守丹幾乎每隔一個晚上就要寫信,有時只是短短數行字,有時有大半張紙,有時厚厚一疊,本本小冊子,都寫到中央郵箱一○○號。
訂婚後,守丹並沒有停止寫信。
一個下午,新生趁有空檔,駕車到市中心總郵政局,作了幾項詢問。
「有無郵箱出租服務?」
「有。」立刻有人遞上章程。
「我對一○○這個號碼有特別愛好,我想租第一○○號。」
服務生查了一查,抬頭笑道:「一○○號郵箱屬於愛默生保險公司,已經租出超過十年。」
啊,於新生心中有數。
「我指的是中央郵箱一○○號。」
服務生肯定地答:「一點都不錯,這位先生,或許你願意挑別的號碼?」
於新生微笑,「我得回去再想想哪個號碼適合我。」
他離開郵政局。
中央郵箱一○○號只能寄到愛默生保險公司,心扉女士在一間保險公司任職?
那間保險公司在城西,新生前去找人。
他托詞一位阿姨告訴過他在此任職,阿姨是華人,中年,他此刻欲會晤她。
接待處人員很樂意幫助他,半晌,有一位年輕華裔小姐走出來,笑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本公司的中國人我都認得。」
於新生根本沒見過心扉,只得照想像形容一遍。
那位陳小姐問:「你肯定她是中年人?」
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能夠獨當一面主持一個信箱,且又那麼些年了,起碼有三十餘歲了吧,於新生點點頭。
陳小姐說:「我可以告訴你,本公司沒有這個人,這裡只得四個中國人,兩位是先生,另外一位小姐,同我差不多年紀,大學剛畢業,姓歐陽。」
新生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他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愛默生保險公司沒有這個人。
那陳小姐卻以為他失望了,歉意地說:「我想你那位阿姨給了你錯誤資料。」
於新生欠欠身,「謝謝你幫忙。」
在歸家途中,他同自己說:「於新生,為什麼一定要找出心扉?為什麼不能乾脆接受她是粱守丹的筆友?」
他先到守丹家。
公寓門虛掩著,於新生輕輕推門進去,守丹不在,大概是下樓買冰淇淋去了。
新生看到寫字檯上攤著紙筆,一封信剛開頭,第一行寫著親愛的心扉五個字。
這又是給心扉的信。
信封已經寫妥,中央郵箱一○○號。
這些信最終由誰接收?
會不會都堆在郵政局「無法投遞」的箱子裡?
正在躊躇,守丹回來了,一邊拿著冰淇淋舔食。
看見新生,她很愉快地說:「你來了,飛機票訂好沒有,我們幾時回去度假?」
新生心不在焉地答:「下星期。」
「你在看什麼?」守丹走近他。
新生反問:「你又在寫信了?」
守丹點點頭。
新生說:「事無鉅細,你都向心扉報告,由此可知,你的一切,她都知道。」
「說得不錯。」
「她每封信都回你?」
「不一定,有時回,有時不回,她是個大忙人。」
「這些年來,回信也不少吧?」
守丹放下冰淇淋,走進臥室,半響出來,手上拿著厚厚一疊信,她朝新生揚一揚,「這些只是一小部分。」
「她一定給你很多忠告。」新生不動聲色。
守丹笑,「有時很中聽,有時非常逆耳,不過都是肺腑之言,難能可貴。」
新生耳邊有一個小小聲音:於新生,別追究了,別再追究了。隔半晌,他說:「這個時候回去,得忍受大熱天氣,你怕不怕?」
守丹答:「我早習慣了所有天氣以及人情的冷暖。」
新生仍然聽見那個小小聲音:別再研究這些無關重要的事了,但是另一個比較雄壯的聲音卻對他說:於新生,難道你不想瞭解她多一點?
他不知道這兩個聲音從何而來,只知它們鬥爭得極之厲害,不分勝負。
當下他對守丹說:「星期六的飛機好不好,方便父母接我們。」
守丹驀然發覺她那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母親、侯書苓、羅倫斯洛,已經統統離她而去,此刻她只得於新生一個熟人。她猛然抬起頭,發覺自己比母親更為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