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守丹一怔,記得,她記得有這個人,他打電話來,叫她通知母親,那件事有好些日子了,這麼說來,他與母親已是老朋友。
守丹腦海中忽然閃過另外三個字:老相好。
她忽然笑了。
羅倫斯洛沒想到會在一個下雨的陰天看到如此晶光燦爛的笑臉,心一動,一股感動的暖流自心底升起,表情一時失去控制,有點呆。
守丹看見了,又是一笑。
羅倫斯洛這樣見慣世面的老手居然會別轉面孔,不敢逼視。
招蓮娜並沒有看見這一幕,她走在前面,四處打量室內佈置,目不暇接,十分艷羨地說:「洛兄,這兩年你進帳實在不錯哩。」
只聽得羅倫斯洛說:「哪裡哪裡,房子車子,統統是租回來的,這個月弄不到錢,下個月就得滾蛋。」
說得這樣坦白,這人倒也可愛,守丹看著他,不禁又嫣然一笑。
那洛君呆呆地看著小女孩。
真沒想到招蓮娜生得出這樣的女兒。
傭人已經擺出晚餐。
「來。」洛君說,「嘗一嘗我廚子的手藝,這只清湯翅不少人都說好。」
守丹坐下來,皺一皺眉頭,這樣鄭重,就是為著吃這一頓?第六感覺告訴她不像。
不過她樂得大吃一頓。
家裡永遠只得冰箱裡取出剩菜,守丹覺得她一生就是吃殘羹冷飯長大的,開頭是從九流小館子裡叫來的外賣,壓根兒沒新鮮過,後來飯盒流行起來,一打開便一股隔夜味,所以守丹不會放過吃新鮮飯菜的機會。
而招蓮娜,她無論吃什麼,已不知其味。
羅倫斯洛看著守丹狼吞虎嚥,大惑不解,這女孩子,多久沒吃飽過?
招蓮娜的環境竟這樣差了?
招女士開口:「我已欠了半年的租,就快被趕走。」
「跟你說過多次,蓮姐,搬一個小點的地方,排場縮一縮。」
「再縮不如睡街上。」招女士狠狠地答。
洛君有點尷尬,「當著孩子,這算什麼話。」
守丹也知道,實在是不能再緊縮了,公寓連天花板都剝落,也籌不出錢來粉刷一次,十隻燈泡,九隻不亮,也只能逐只換,乘機省電。
守丹輕輕歎口氣。
招蓮娜說:「我已無路可走。」
洛君不安地看著守丹,「話別說得太誇張。」
守丹給他一個微笑,意思是不怕不怕,這種話我已聽慣聽熟,只當耳邊風,您請放心,已傷不了我的心。
但是洛君還是有點窘。
「替我想想辦法吧。」
「把小孩也帶出來幹什麼呢?」
「你沒聽過苦肉計?」
「我們去偏廳坐,喝杯咖啡,慢慢談。」
「給我一杯酒,守丹,你到處逛逛。」
他們不想守丹聽見會談過程。
守丹識趣,一走,走到後花園,雨停了,水珠不住自樹葉尖滴下,忽而一陣清香,抬起頭,守丹看見大蓬大蓬雪白的梔子花,她順手摘了兩朵下來,簪在耳邊。
月亮出來了,銀盤似,由烏雲襯托,更加皎潔。
吃得飽飽,守丹特別心平氣和。
這個時候,她聽見羅倫斯洛的聲音:「我們要出發了。」
出發,到什麼地方去?他們已經把條件談妥了嗎?
守丹揚起一條眉,看看表,差不多十點鐘,還有地方可去?
「我送你們。」
守丹只得跟著母親上車,這次,由羅倫斯洛親自駕駛,他們往市區駛去。
守丹睜大了眼睛,覺得新鮮,十分醒覺。
「心扉,車子一直駛進鬧市,再轉上半山,在一幢大廈前停止,我們下車,走進電梯,那位洛先生掏出鎖匙,插進電梯表板的一個匙孔轉動,電梯便直上升,升到頂樓,電梯門打開,你猜我看到什麼?我們居然一腳踏進鋪著地毯的客廳中,一位管家立刻迎出來,招呼我們。」
招蓮娜說:「你老闆的排場真正不小。」
他們一夥三人進入會客室等候。
絲絨沙發上已有人在。
她與她們母女兩人同樣意外,只有羅倫斯洛,不以為奇,朝那位陌生女人點點頭。
守丹覺得那位女士十分面善,雪白面孔,鮮紅嘴唇,嬌艷欲滴。
不一會兒,管家來傳:「陸小姐請。」
守丹才猛地想起,這是城裡頗有名氣的女演員,頓時好奇起來,但那位陸小姐已經站起,婀娜地跟管家走入內廳。
招蓮娜目瞪口呆,繼而垂頭喪氣,「我還有什麼希望。」
羅倫斯洛卻說:「不一定,別氣餒。」
守丹忍不住,問母親:「我們來見什麼工?」
羅倫斯洛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隔一會兒他說:「把孩子留在這裡,待會你自己進去。」
招蓮娜終於頷首應允,她已經氣餒,不再爭取。
「心扉,那個會客室全部以絲絨裝飾,絲絨沙發,絲絨牆紙,連地毯都細結,如絲絨,可能有吸音作用,靜得不得了,不似有人在。」
大約二十分鐘後,管家便傳招蓮娜,那時,已經過了十一點鐘了。
羅倫斯洛陪招女士進去,他溫柔地對守丹說:「你在這裡稍等。」
守丹點點頭。
管家也挺好,問守丹:「要喝些什麼嗎?」
守丹索性不客氣,「請給我一杯橘子水。」
不知要等多久。
趁他們去見人,她緩緩地走出會客室。
「心扉,我再也沒想到,走廊的另一面牆,竟是落地玻璃,整個海港燦爛的橙色就在眼前,我似站在懸崖邊往山下看,那種感覺奇突,非常危險,又十分刺激。」
守丹把她的感覺形容得頗為貼切,她大膽地走近玻璃用手按上去,像是隨時會摔下萬丈深淵,守丹笑了。這時,她聽見身後有響聲,轉過頭去,不見有人。
誰?
隨即想到,這是別人家裡,又放下心來。
守丹肯定有人,不知道是什麼人,躲在一角看她。
守丹打量自己,不禁又「咕」一聲笑出來,舊珠片不住脫線掉下來,幾乎落得一地都是,有鞋無襪,頭髮隨意披肩上,光著膀子,大概像個野女郎。
她歎一口氣,剛要轉過頭去,又聽見一聲咳嗽。
「誰?」這次守丹問出聲來。
有一個聲音在黑暗角落道:「請問你又是誰?」
「我?我是客人,」守丹把身子靠在大玻璃上,「你呢,你也在等見主人嗎?」
她背著光,身後是一天一地的七彩霓虹燈。
那人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不出來?」
「請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招蓮娜的女兒,」守丹十分納悶。
再也沒有回音。
「喂,喂?」守丹追問。
沒有動靜。
守丹走過去看個究竟,角落已無人,那人已經走開。
接著,招蓮娜悻悻地走出來。
她在責怪羅倫斯洛:「累,累,為什麼不早說,叫我白跑這一趟。」
洛君在一旁開尋,「算了,不是白跑了,已經付過車馬費,足夠付三個月房租。」
守丹沒想到他同母親熟得這樣,又笑。
「心扉,不曉得為什麼,那晚,我老是笑,本來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忽然也變得好笑起來,笑了,就似賺了外快,何樂而不笑?」
羅倫斯洛像自知猥瑣,尷尬起來。
原來招蓮娜根本沒有見到她要見的人。
他們一行三人離開了那層豪華的閣樓,仍然從私用電梯下去。
這時,守丹知道,排場豪華的羅倫斯洛,不過是閣樓主人的一個跑腿。
做人手下本來不算什麼,但洛氏所任職務,似乎不大方便見光,想到這裡,守丹又笑了。
回到家,她才除下耳鬢的梔子花,花瓣已殘,鑲上銹邊,花就是這樣的不經開。
招蓮娜並沒有把那筆叫做車馬費的意外之財用來付房租,她用它去置了一大堆奢侈品:香水、香檳、真絲內衣褲、緞子高跟拖鞋……
「心扉,在較早的時候,母親也曾經為開門七件事擔憂,她也曾做過懦弱正經的小婦人。後來,大概發覺那並非生存之道,慢慢變了,對達爾文來說,這便是進化論:大象的始祖並沒有長鼻,為著吃樹上嫩葉,鼻子越伸越長,終於,億萬年之後,鼻子進化得可以往高處卷食,我與母親,也必須這樣做,我們已經與當年的孤兒寡婦不一樣了。」
「守丹,為著生活,我們無奈,我們必須作出適當的犧牲,但很多人為了生活得更好,繼續受委屈,就沒有必要。我有種感覺,有一件大事將要發生在你的身上,這件事,或許會影響你的一生,令人難過的是選擇不在你,你到底年紀還小,在要緊關頭,婦與孺總是首先吃苦,守丹,對你,我愛莫能助,只得精神支持你,永遠做你忠實的朋友,心扉。」
房東向法庭遞了申請書,逼遷招蓮娜。
招蓮娜並不急,笑笑同女兒說:「我們在這裡住了多久,你父親在世,與房東吃過飯喝過茶,不是沒有交情的,現在叫我們滾蛋呢,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至今還說錢沒用。」
守丹不出聲。
這方面她像母親,並沒有輟學設法賺錢去幫補家用,做家教所得,買雙運動鞋還差不多,而且挺受氣,她同學就碰到過家庭教育欠佳的小孩,撥好鬧鐘,鈴聲一響就趕走補習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