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之珊立刻取過手袋穿上鞋子,「我與你出去說話,家母在屋內休息。』
「那我改天再來。」
「你有要緊事?」
「之珊,」劉可茜低聲在門外說:「他叫我走。」
「我們找個地方說話,來,去山頂。」
之珊把劉可茜載到山頂避車處停下。
「這種時候請你不要輕舉妄動,」之珊安撫她,「你必需鎮定,勿再百上加斤。」
劉可茜沮喪地說:「我已走投無路。」
「胡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之珊忽然靜下來,反問:「與你有關嗎?」
「我在一個下午見過王晶晶。」
之珊掩著嘴,「你可有傷害她?快,說實話。」
「我推撞過她,她沒有受傷,她辱罵我。」
「你發瘋了,」之珊浩歎,「沒有人沒有事值得你那樣做,你應即時離席。」
「之珊,你年輕,你不明白。」
之珊搖頭,「你也年輕,你有前途。」
「你可以即時離開甄座聰嗎?」
之珊答:「如有必要,毫無疑問。」
「你真確做得到?」
「我愛我自己更多。」
「之珊,說時容易做時難。」
「說回你處,你那一次見王晶晶是甚麼時候?」
「第二天她就失了蹤。」
之珊慘叫一聲,「警方可知道此事?」
「我告訴了周督察,他說,那日深夜,還有人見過王晶晶,我沒有嫌疑。」
「這次你做對了。」之珊鬆口氣。
劉可茜低下頭,「之珊,買一瓶藥吞下,你說會不會更好?」
之珊看著窗外,天忽然下雨。
車內一片靜寂,之珊並沒有關上車窗,濺濕了手臂。
「聽到這樣的話叫人傷心黯然,想想你父母。」
「他們一早已經去世,你說,之珊,與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見面,我會是成年人,抑或是小孩?」
之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陪你去北美洲散心。」
之珊覺得她應該幫父親這個忙。
「一走了之?」劉可茜不肯定。
「我們去訂飛機票,到了多倫多,我們住大學區公寓,報名學電腦動畫,你會喜歡。」
「之珊,我不想走。」
之珊說:「我們這就去訂飛機票。」
她把車子駛到航空公司門口,找到相熟職員,替劉可茜辦手續。
之珊一邊忙一邊用眼角盯著劉可茜,她怕她趁亂逃去無蹤,不覺急出一身汗。
劉可茜卻彷彿鎮定下來,她呆視航空公司的風景招貼,動也不動。
之珊走近,發覺她在看的是平靜美麗的蘇必利爾湖。
「我陪你去,順道看尼亞拉加大瀑布。」
她轉過頭來,「謝謝你,之珊。」
之珊陪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振作一點,你還需工作嫁人呢?」
她訕笑,「在英國實習時認識楊汝得,我也是他的見習生,你看我,愛一遍老了幾十年。」
之珊想起來,「這可是一首歌?這樣的愛拖一天是錯一天,愛一遍叫人老了幾十年。」
「小心,之珊。」
「請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我希望做得到,前年夏季,楊汝得帶我到全世界看湖泊:北美洲五大湖、中國的洞庭湖與西湖、非洲的維多利亞湖、歐陸的日內瓦湖,最後在英國湖區落腳,住了一個星期,那真是良辰美景,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時刻。」
「那些好時光確應珍惜。」
「不久,他對我的態度漸漸轉變。」
之珊不出聲,她希望永久,他不。
「隨後,王晶晶出現了。」
「記住,我們下星期一動身。」
「之珊,這時你需留下陪你父親,怎好打擾你,我打算一個人出去散心,你放心,
我會向你母親看齊,她是我好榜樣。」
「對,你講話上路了。』
「把心事講出來,已經得到治療,舒服得多。」
「你一個知己朋友都沒有?」
「有,楊汝得。」她已經完全孤立了自己。
「天天有警察圍住他,他叫你走,算是有良心。」
劉可茜傻傻地問:「事情過後,他會叫我回去嗎?」
「相信我,一年半載,案情水落石出之後,你已忘記這個人。」
「會嗎?」此刻真是刻骨銘心。
「一定會,不然我扮狗在這咖啡店地下爬三個圈。」
劉可茜歎氣,「我得回家了。」
「別浪費飛機票。」
「我不會辜負你盛情。」
之珊鬆口氣,這時這劉可茜若果出甚麼事,雪上加霜,父親真會沒頂。
之珊送她到家門口。
剛想把車駛走,在倒後鏡看到身後黑色房車裏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第二章
累了整天,之珊想開玩笑,忽然把車子倒後,輕輕碰撞黑色房車,那人冷不防嚇一跳,手中的紙杯咖啡濺了一身。
他哇一聲叫起來。
之珊下車招呼:「對不起,周督察。」
可不就是周元忠督察。
他的卡其褲在要緊尷尬部位濕了一大搭。
之珊覺得十分痛快。
他跟了她不知多久。
「有甚麼新發現?」
「仍然是失蹤人口案。」
「為甚麼一口咬定與楊家有關?」
周督察改變話題:「你們都打算離開是非之地。」
之珊不出聲。
「患難見真情,沒有人留下陪楊先生?」
「有,你。」
「楊小姐,跟著你大半天,發覺你們淨是逛街喝茶,家境富裕真還好。」
這相貌老實的警務人員其實十分刁鑽,之珊看著他這樣說:「我寒窗苦讀的時候,你不認識我。」
「呵,楊小姐,讓我想想那是甚麼時候,當年我一定,還在中學半工讀,清晨三時跟父親去取報紙販賣,跟著上學,下午放學照顧報攤,當晚回家煮飯給弟妹吃,家母患癌長臥醫院,晚上才有時間去醫院探訪。」
之珊凝視他。
他朝之珊笑笑。
之珊問:「你功課很好?」
「弟妹與我均是九A生,我順利考入警察學校。」
「令堂呢?」
「多謝你問候,癌症經已治癒,沒再復發。」
「令尊還在忙?」
「經已退休,時時感慨往日報紙有報格,昔日眾人有人格。」
這一家人是環境鬥士,之珊佩服得五體投地。
周督察轉過頭去,他有點靦腆,忽然有一清麗女子盯著他看,叫他不慣。
「你一定很驕傲。」
他答:「各人命運不同,各人利用有限資源,盡力發揮。」
之珊很想與他多談幾句,但是又不方便與他過份熟絡,這時,手提電話響了。
是母親,「之珊,你在甚麼地方,同誰在一起,少見片刻都不行?」
「媽媽,我與周元忠督察說話,這就回來。」
周元忠沒想到她記得他全名,不由得高興。
收好電話,之珊連忙開車回家。
倒後鏡裡,再也不見那黑色房車。
談女士開門給之珊,「你同劉可茜有甚麼話說?」
她都知道了。
之珊一於忍耐。
「我還以為你又與甄座聰糾纏。」
之珊仍然不出聲,她沖一杯熟可可給母親。
談女士說:「明早我進醫院去做小手術。」
之珊嚇一跳,看著母親,「甚麼病?」
母親輕輕說:「拉一拉臉皮。」
「那不是小手術,相當危險,親愛的媽媽,可免則免,一位伯母頭髮染金,穿露躋裝,年年整形,離遠看減壽數十年,可是最近驗出雙眼患白內障,你說可是滑稽悲一層?」
「過二十年你再來與我說這番話我就佩服你。」
「媽媽,爸爸一身蟻,你卻優悠自在講整容。」
談女士忽然笑,「對,等就等這一天,你說可是?」
之珊累極,倒床上睡著。
她做了最可怕的噩夢。
夢見自己在一個黑泥沼裡找王晶晶。
身邊正是周督察,他鐵青著面孔,一言不發,其他警察不住在爛泥中翻挖,忽然掘出一條人腿,之珊用手掩住臉,接著又發現一顆腐爛頭顱。
之珊驚醒,受嚇過度,跑進浴室嘔吐。
因母親在鄰房,她不敢太大聲,只覺受罪。
這時她只希望甄座聰在她身邊。
她偷偷打電話給他。
「你不舒服?我接你去看醫生。」
「我真怕老太太逼我承認有孕。」
甄座聰只是笑。
「她這次回來近距離看好戲真是百上加斤。」
「之珊,不如陪她回多市。」
「你也攆我走?」
「真的,這裡有我看顧。」
「不同你說了,她房間的燈開亮。」
之珊匆匆掛電話裝睡,在自己家裡都像做賊,真痛苦。
母親十分鐘後又熄了燈。
之珊枕著雙臂,直到天亮。
王晶晶真的不在世上了嗎?
之珊記得那次見到這個女孩子,她戴著一副大黃晶耳環,穿蓬蓬裙,作五十年代打扮,活潑親切地自父親辦公室走出來,拉住之珊手,眨眨大眼睛,「你一定是之珩。」
之珊掙脫她,「我是之珊。」
那樣一個可人兒,若果真的葬身泥沼,叫人難受。
她到底去了甚麼地方?
王晶晶一定要逼楊汝得舉行盛大婚禮,楊氏困惑地對拍檔甄座聰說:「我從未有一秒鐘想過要與她結婚,也否認給過她這種幻覺。」
可是王晶晶不知己也不知彼。
正要把事情鬧大,人卻失了蹤。
楊汝得陷入困境,即使洗清嫌疑,他的事業他的聲譽,也宣告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