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今日的他白髮叢生,終於像他的真實年齡。
之珊感慨,正如她對周督察所說,她有自己生活,她與父親早已生疏。
她取過外套。
甄座聰走過來,「回家休息?」
之珊點點頭。
他伸出手替之珊撥頭髮,之珊握住他的手。
她低聲說:「家裡竟發生這樣的事。」
「一定會過去,很快水落石出。」
「父親一生事業就此完結。」
「他已屬退休年齡,這件事可豐富他的自傳。」
「由你說來,一切都有希望。」
「我已經推薦兩名律師給你父親。」
「你不幫他?」
「我與他太熟,人人知道我們是老朋友,有點不便。
「警方要懷疑到幾時?」
「待王晶晶現身為止,生或死。」
「可是父親有時間證人。」
「之珊,回家去休息。」
之珊駕著車子回自己的公寓。
用鎖匙一開門,就看到一套行李。
她立即揚聲:「媽媽,媽媽。」
她母親披著白毛巾浴袍走出來。
「媽媽,你怎麼一聲不響回來,之珩今日回多倫多。」
「我不擔心她,我來看你。」
之珊歎息一聲,倒在長沙發上。
「你父親怎樣?」
「像童話中蛋頭人自高牆上摔到地下,再也拼不回原形。」
「這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這個叫王晶晶的女子,與我同年,我在一個慈善晚會見到她,她處處奉承,討人歡喜,一日我回父親家,她找了上來,就這樣認識了父親,不久,她到他辦公室做見習生。」
「是個窮女嗎?那樣厲害。」
「這事同窮富無關。」
「對,你們新派人處事公允,對事不對人,種族、貧富,均不是因素。」
之珊過去握住母親的手,「你是來看父親?你仍然關心他?」
母親淡然答:「我談雅然即使到了黃泉,亦不會與這個人相認。」
之珊又呼出一口氣。
「你歎甚麼氣?我來接你到北美洲,你不必在這裡擔驚受怕,趟這個渾水。」
「媽,做一杯長島冰茶給我。」
之珊沐浴更衣。
用蓮蓬猛衝頸膊,彷彿精神一點。
之珊歎道:「這件事叫人人都老了幾十年。」
「是嗎,你老了嗎,我可沒有。」
「母親,你莫幸災樂禍。」
談女士答:「我也希望我有一絲涼快之意,但是沒有,我對這個人已沒有感情,避之則吉。」
「王晶晶全無離境記錄,王家把事情發得很大,矛頭直指楊汝得,咬死他不放。」
「這女子到底去了何處?」
「警方懷疑父親毀屍滅跡。」
「他的紅顏知己劉可茜方向如何?」
「最可憐是她。」
「之珊,你在說甚麼?」
「媽,不是她破壞我們家庭,而是父親不稀罕這個家庭。」
「你彷彿在說別人家事,這女人明明是導火線。」她怒火上升。
之珊為著安撫母親,只得說:「對,她已遭到報應。」
「六月債,還得快。」
之珊側著頭想一想,「對,善惡到頭終有報,這是現世報,不必等到來世。」
談女士瞪了女兒一眼。
之珊開了電視看新聞。
正現場報道王家招待記者。
螢幕上所見王家居所狹窄,傢俱雜物堆積如山,王母衣衫不整,痛哭失聲,十分煽動地訴諸天下:「晶晶說,若果楊汝得不同她結婚,她會招待記者,公開他們二人關係,之後一日,她便失蹤。」
記者大聲問:「他們是甚麼關係?」
王母理直氣壯,「情侶關係!他五十五歲,我女二十三,他欺騙我女。」
談女士伸手過去閱掉電視。
之珊吃驚,真看不出聰敏時髦精刮的王晶晶出身這麼差,晶晶品味談吐舉止一直都似小康之家女兒。
之珊這才知道她有多幸運,她有一個不出聲的母親,做楊汝得太太時低調,離婚後更不發一聲,到了今日,仍然冷靜如昔。
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這番他有得好煩了。」
之珊代抱不平,「人人都有女友,獨他這麼倒霉。」
談女士忽然說:「因為人家貨銀兩兌,互不拖欠,獨他扮多情,以為人家愛上了他。」
之珊愁苦間也不由得別轉面孔嗤一聲笑出來。
「休息一會陪我去買些化粧品。」
「這些何必在這裡買。」
「你有所不知,漂白皮膚霜在歐美缺貨,人家本是白人,毋需漂白。」
「你有心情?」
「我為甚麼沒有心情?」
「媽媽了不起。」
「之珊,你期望甚麼,我是棄婦,早已離婚,今日我若跑到他跟前淌眼抹淚,豈非滑稽。」
之珊點點頭。
「活下來了,總得活下去,而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之珊看著她。
可是她活得太好了,總讓人覺得有點涼薄,常常聽人說:「那個擅做戲,演技一流」,可是他肯在你面前費勁演出,到底還重視你,像母親,她完全不想虛偽。
也許,不應問她為何如此絕情,而應瞭解,那人做過些甚麼,叫她不再回頭。
「之珊,在想甚麼?還不跟我走?」
「我是警方證人。」
「我問過律師,不但你可自由出入境,連你父親都沒問題。」
「媽,你真嚴明。」之珊陪笑。
「飛機票在這裡,速離是非之地,照片再與嫌疑犯一起在頭條刊登,工作嫁人都難:『小姐,你好不面熟,是歌星、明星?不不,呵對了,你是——」
之珊微微變色。
遇到煩事,她也有一套自我治療法,不是吃,就是睡,她取過一隻玻璃碗,勻出三色冰淇淋,注下一碗以示大快朵頤。
談女士正想勸女兒:「不得放肆,當心發胖」,門鈐響了,她疑心,過去一看,
臉色微變,袖著手,不出聲。
之珊問:「是誰?」
放下匙羹,去看個究竟。
門外站著甄座聰。
之珊立即開門。
甄一進來便看到之珊母親,不禁也覺尷尬。
談女士說:「請坐。」
「稚然,你來了,也不叫我們接飛機。」
談女士淡淡問:「好嗎。」
「這件事叫我們頭髮都白了。」
談女士仔細打量他,「你仍然瀟灑。」
這話是由衷的,甄座聰仍然老樣子,否則也不會吸引到之珊這樣的年輕女孩。
只見之珊斟了杯黑咖啡給他,可見兩人熟稔,之珊並不掩飾二人關係。
談女士不禁問:「雨婷好嗎?」
「好,謝謝,她在歐洲。」
「你對她行程瞭如指掌。」
他放下咖啡杯,輕輕說:「我們已經分居,一年後正式簽字離婚,本來可即時生效,但我不想女方太過難堪,委屈之珊了。」
之珊靜靜在一邊不出聲。
聽母親談論她的事,得到額外的意見也好。
她從來不是「我的事不要你們管」那種孩子,身在福中要知道。
中學時有一個女同學,父母擅扮天聾地啞,她有事無路訴,找兄嫂又遭到一問搖頭三不知,孤苦莫名。
談女士說:「看來你對之珊倒是認真的。」
「我與之珊談論過將來。」
「將來怎樣?」
「結婚、生子,盡我所能照顧她。」
「真的,這次你會成功?」
之珊過來說:「媽,——」
「你不用幫著他!他是鼎鼎大名的大律師甄座聰,你父親的好師弟,公司裡最佳拍檔,人稱狼狽組合,他懂得回答我。」聲音變得嚴厲。
之珊吃驚,「外頭真的那樣叫你與父親?」
甄座聰不出聲。
過一會兒他說:「我與你都愛之珊。」
「是嗎,一顆子彈飛來,我會擋在之珊身前,你呢?」
甄座聰答:「我也會。」
之珊連忙說:「這種假設說來無益,母親,請不要為我爭吵。」
「我們都見過甄先生怎樣對付女人。」
甄氏喝完咖啡,「我還有點事,我改天再來。」
「為之珊擋子彈?為她多聽幾句話部不耐煩。」
甄座聰張嘴想有所分辯,電光石火問忍聲吞氣,笑一笑,「再見。」
他自己開門離去。
之珊瞪母親一眼。
「怪我?」
「人年紀大了一定會開始嚕囌,真奇怪。」
「你看中他甚麼?」
「對我好,若不,人再漂亮,學問再好,財產再豐,品德再優秀,關我甚麼事。」
「他比你大十六歲,你四十多歲之際,他已是老人。」
之珊很坦白,「我沒想過會同他在一起那麼久,如果可以,真是榮幸。」
談雅然忽然笑了。
之珊訝異。
「大小姐與母親的對話一定是這樣結局,女大不中留,永遠站在男友身邊,母女感情一筆勾銷。」
「媽媽,怎麼會。」
「不要緊,」談女士歎口氣,「當年我自己也是一樣,父親同我說:『楊汝得是我學生,我瞭解他比你多,這個人比較功利自私,做他伴侶夥計,都得遷就他,你會吃苦』,我可有聽進耳朵裡去?」
「媽,這次見你,你話真的多了。」
談女士伸手出去擰女兒耳朵。
又有人來敲門。
談女七說:「我累了,不見客,進房去睡一覺,別叫我,我自然會醒,不醒也就算了,請代為料理後事。」
她走到最後一間房間,關上門。
門外,是神情沮喪的劉可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