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無人比他更會說話,不愧是製片家。
「我立刻去向語姐報告。」
解語被他逗得笑出來。
隔一刻,方玉堂秘書也來打聽。
幸虧考得好,否則,眾人如此噓暖問寒,怎麼吃得消。
「替我謝謝方先生,是張老師幫我開的竅。」
解語很累,倒在床上睡著。
真幸運。
外婆回來,推她,她迷迷糊糊回答。
「揚眉吐氣!可以挺起胸膛來做人了。」
下午,不語帶了一隻蛋糕回來。
笑道:「找你客串一個角色如何?」
第三章
解語嚇得雙手亂搖,「哎呀呀,那麼多人看著,多難為情。」
不語凝視她,歎口氣,「我至怕沒人看,你卻怕有人看,一個屋簷下兩個人,性格大大不同。」
解語一味賠笑。
「也罷,一個人在水裡已經足夠。」
「升學的事——」
「你問道於盲,不過,能到外國升學,其實有利將來。」
可是解語不捨得外婆。
「那麼,再等一年吧。」
不語握著妹妹的手。
「一下子中學都畢業了,三歲學唱字母歌的情況,歷歷在目。」
解語忽然問:「那時你多大?」
不語醒覺,笑道:「要套我年齡?那時我七歲。」
笑得十分暢快,露出眼尾細皺紋來。
當然不只相差七年。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沒有人會比她們更相愛。
一部戲的後期工作往往比拍攝更為吃苦,可是不語從不把工作帶回家做。
家是溫暖安樂窩,一個完全休息的地方。
外婆攤開報紙研究,「排在暑期第二檔上演,那算不算好?」
「大概還算不壞吧。」
「報上說,假使第一檔收得好,可能延期。」
「千萬不要在姐姐面前表示焦慮。」
「我省得,都說戲拍得不錯,很好笑,討人歡喜。」
「外婆,你別緊張。」
「怎麼鬆弛?不語在我處調走兩百多萬。」
解語抬起頭來。
「我存的是加元,買之際六元二,最高見過六元八,此刻跌到五元七,兌回來已打了三大板,這幾年利息甚低,三四厘都做過,笑死人,希望這番不語幫我賺回來。」
解語不禁擔起心來。
戲上映之際,她跑到戲院去查看。
見票房外有人排隊,心頭才放下一塊大石。
不語洋洋得意,「在這種不景氣情況下,我們尚可不用賠本,多開心。
險過剃頭。
「下一部戲的劇本已在準備。」
什麼?
解語一顆心又吊了起來,「得些好意需回頭。」
這下子不語的臉忽然掛下來,「你懂什麼,只會掃興潑冷水,你未做過一日事,賺過一塊錢,茶來伸手,飯來開口,中學甫畢業,你來教訓我?」
解語立刻噤聲,羞愧得低下頭。
「你們這一老一小,何必多事,凡事有我,你們在家,有粥吃粥,有飯吃飯,不就完了。」
外婆連忙打圓場。
不語臨走,放下一張支票。
外婆看過銀碼,表情非常滿意。
可是解語訕訕地過了一日。
真的,她何來智慧膽色,膽敢教訓不語,她惟一豐功偉績,不過是替她挨過兩巴掌。
而這件事,也已為人淡忘。
新的劇本出來之際,解語已回到學校去。
不語變了許多,她現在說話權威、專制,喜歡眾人奉承,聽到好話,即時笑顏逐開,如不,拂袖而去。
相由心生,妝也改得較為濃艷,衣裳顏色亮麗起來,有一件豹皮花紋的緊身衣,穿上效果特別,令人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身邊一班人跟進跟出,連手袋與無線電話都有人拎著,一日,特地叫秘書去半日,為的是找一種不大買得到的巧克力糖。
那人自然不會白白來回地走,那些人都支薪水。
吃便飯,電叫司機坐在朋友門口等上四五個小時,那加班費可是一筆開支。
外婆苦笑,「多年不正常生活的壞影響現在開始現形。」
因為覺得吃過苦,所以決定享受,控制得不大好,故此有點過分。
可是解語說:「應該的。」
內心淒愴,都是吃她飯的人,有什麼資格說她不是。
劇本厚厚一疊,「懈語,你看了,給點意見,當自己是一個普通觀眾。」
一看封面,解語嚇一跳,上面寫著「刺秦」二字。
她質疑地抬起頭來。
不語解釋:「荊軻刺秦王。」
解語張大嘴,眼珠子差點沒突出來。
「看完把印象告訴我,敝公司決定嘗試不同戲路。」
不語愉快地離去。
解語低下頭。
這種所謂歷史故事一定歪曲事實,不然不顯心思,不夠獨突,荊軻一定會武功,打扮不中不日,且有數名紅顏知己爭風喝醋,而最後揭盅,他原來是名同性戀者,所以才為燕太子丹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要多曖昧都可以,只要能媚洋,最好可以到國際影展參展拿獎。
解語願意一手捶胸,一手握拳,垂著頭痛心疾首地說:「姐姐,讓我們移民吧,別拍這些勞什於戲了。」可是她不敢。
忠言逆耳。她不忍得罪養活她的人。
本子寫得很散,有一兩場戲比較吸引,男女主角都有沐浴鏡頭,紅紗帳、青竹床,想必有瞄頭,可是古裝戲成本恐怕要大十倍。
解語放下本子,十分沮喪。
她不懂,故不能一味攔阻。
她又沒有更好的消遣可以提供給不語。
有些家長一味盲目反對子女全部作為,卻無更佳建議,兩代關係搞得非常差,解語不想與姐姐成為陌路。
況且,她不一定是她的姐姐。
如果不是,不語走過的路更辛酸更痛苦。
解語約會方玉堂。
方氏親自迎出來,接她進會客室。
「解語,什麼風吹你來?」
解語輕輕坐下,開門見山低聲說:「如果不語是我生母,那麼,我生父是誰?」
方玉堂先是一愣,繼而歎口氣,「我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你。」
真虛偽。
解語笑了。
「幸虧你一直不曾與她對質。」
解語說:「告訴我更多。」
「我同不語分手,過程也很醜陋。」
「怎麼會,你說再見,她便消失。」
「對,繼而我往外國人間樂園去過神仙般生活。」
「難道別有內情?」
「分手原因:我發覺不語有男朋友。」
「不!怎麼可以,雖然你有妻室,不代表她可以不忠!」
方玉堂吃癟了。
過片刻他才說:「物質上我一點沒有虧待她。」
「她並非賣身。」
方玉堂用手撐著頭,「那男子年輕、壯健、英俊,他是外國人。」
解語一點也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一定很快分開了。」
「可是,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
解語頷首,「如此淫婦,還是一刀兩斷的好。」
方玉堂不語。
他打開小型夾萬,取出一隻大信封,抽出一張照片給解語看。
解語怔住。
那是兩人的背影,女子穿小小金色泳衣,與男方依偎在夕陽棕櫚樹下,兩人正接吻。
「照片拍得好極了。」
方玉堂苦笑。
解語微笑,內心寬慰,原來姐姐有過如此好時光,值得慶幸。
「私家偵探有無告訴你對方是什麼人?」
「她的網球教練?」
「這沙灘在什麼地方?」
「美屬處女島。」
解語終於咧開嘴笑。
方玉堂無奈,「解語,我也知你永遠不會同情我。」
解語欠欠身:「你身家過億,何需同情。」
照片拍得真好,充滿偷情的浪漫刺激情調。
二人的皮膚曬成金棕色,瞇著眼,陶醉萬分。
「我不能假裝不知,我找個借口同她分手。」
原來如此。
「可是,接著發覺鍾美好更為不貞。」
解語嗤一聲笑。
「接著,林翠蘭與周熙亦如此。」
解語說:「嘖嘖嘖。」
「後悔也已經來不及。」
「現在的女伴是誰?」
「王雅麗。」
「沒聽說過,或許,你應考慮回到方太太身邊。」
「我們已是陌路。」
「那多好,也根本毋需離婚。」
「移民潮救了我,你看現在多好,隔著一個太平洋,大家可以為所欲為,眼不見為淨。」
解語問:「我生父是誰?」
「你不會想見他。」
「我在想,不語風頭這樣勁,那人,如果在本市,不會太太平平默默修行吧?」
方玉堂露出佩服的神色來,「真聰明。」
「他,也許會有要求?」
「那自然,一次,托人向不語要醫藥費。」
解語惻然。
果然是這種人。
「居然有人替他做中間人,口口聲聲叫不語把現款存人一個戶口。」
果然是這種人。
「不語立刻將此事告訴我,那年,你還很小。」
「你怎麼做?」
「我在派出所有朋友,忠告我報警,當勒索案處理。」
解語沉默。
「我必需那樣做。」
「我明白。」
「那時不語尚未出名,事情較為容易隱瞞,而傳媒也尚未流行深入挖人瘡疤。」
「你肯定我不是妹妹?」
「不語大你十八歲。」
「她保養得真好。」
「不幸中大幸,你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女孩。」
「謝謝你。」
他一向喜歡她,也與她說得來。
「如果不語有點乖張,你需原諒她,她走過的路不容易。」
是,窮家女,圖出身,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