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程嶺勸道:「將來你們可以來探訪我,我一定會給你們寫信,你們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丟腦後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過晚飯才停住眼淚。
程霄比較現實,他困惑地問:「以後,誰做飯呢?」
程嶺歉意地看著他。
「我?糟糕!」
程嶺笑了。
「我會教你做幾個簡單的萊式,來,姐姐走之前,有禮物送給你們,這條項鏈給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丟失,知道嗎,這只紅寶戒指給程雯,作為紀念,我一有空回來看你們。」
這時程乃生站在房門口說:「我籌不出嫁妝給你。」
程嶺答;「媽媽還有幾件舊衣服。」
「你帶過去穿吧。」
那一夜,程嶺悄悄收拾養母的舊衣物,物是人非,無限淒涼,稍微值錢的長大衣都已經十塊八塊錢那樣當掉,只剩些短外套,顏色仍然鮮艷,夾裡釘著「造寸」與「黑白」時裝店招牌,程嶺一件件摺好,預備帶過去穿。
她睡不著,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沒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帶她去辦妥了出入境手續,接著去看房子,然後與她吃午飯。
「我替你去置幾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搖搖頭,「你養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邊,工作繁忙,天氣寒冷,聽我的不錯。」
程嶺飛紅雙頰。
「那邊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輕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還沒問我同老二送你什麼禮物。」
程嶺連忙答:「夠了,什麼都不用。」
「我倆打算替你置傢俬和電器。」
印大先生辦事能力強,三兩天之內已經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嶺看到養父仍是抱著一蹲啤酒。
她悄悄問程霄;「有沒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
程嶺點點頭,她有許多話要同弟弟說,但是不知從何講起,終於放棄。
印大先生偕她到電訊局去打長途電話,填好號碼,先在外頭等,接通了,才到小兒電話室去聽。
那邊說:"是程嶺嗎,我是印善佳,歡迎你來溫哥華。」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緊張地答:「是,是。」
那邊也一陣沉默,一分鐘到了,電話裡傳來嘟嘟嘟聲響,那邊如釋重負,說聲再見,把電話掛斷。
程嶺有點失望,想像中他應該有許多話說,他有無收到她的照片,是否覺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當印大先生問她怎麼樣的時候,她說:「很好。」
新居佈置妥當,程嶺看著弟妹搬進去,心裡十分滿足。
有兩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對窗笑道:「許多人不看好這一區,說房子造在填海區上將來會往下沉,所以賣得便宜,我相信以後起碼會漲上百倍。」
程嶺哪裡懂這些,只是恭敬地微笑聆聽。
這段日子裡她已與印大先生培養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約放在王董律師處,你記住。"
然後,飛機票出來了。
程嶺此際有點興奮,要去加拿大呢,嶄新的天地,她自己的家,能不能打出一個局面來,就看她的了,終於得到主動的機會,她緊張得為此失眠。
朦朧間回想到很小的時候,第一次由養母帶著去見祖父,那時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媽媽抱著她,視若親生一路帶進去,在起坐間等,半晌不見人,故問;「老爺子呢?」女僕把手張開,拇指碰一碰嘴唇,作一個抽煙狀,程太太會意,坐下來繼續等。
程嶺長大了,才知道祖父抽的是大煙。
他人出來了,帶著一股異香,程嶺聞了頭暈。
人是好人,對程嶺和顏悅色,「呵,領兒,你要帶弟弟到程家來呵。」
小小程嶺不負所托,弟弟出生後,她只有更加受寵。
現在要離開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來叫她。
程嶺緊緊摟住妹妹。
第四章
在飛機上,程嶺還是惦念著弟妹的功課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邊,呼喳呼喳入睡。
程嶺頭一次坐飛機,一切都是新鮮的。
飛機先停日本東京再往東飛,那麼大一團鐵,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墮,真費疑猜,而且,往西方國家,怎麼反而朝東飛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問侍應生要了兩條熱毛巾,好好擦一把臉,笑道;「怎麼樣?」
程嶺低聲說:「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這樣開導她:「那並不是你的家。」
程嶺歎口氣,「妹妹愛吃鹵雞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錢出去,也不要問人借錢,賺一百元,頂多只可用五十元,其餘作為節蓄,你看你養父,當年南下,金條藏在木箱中抬下來,轉瞬間花個精光,如今多麼落魄潦倒,這便是托大之故。」
程嶺心驚膽戰地稱是。
印大閉上雙目,「你也睡一覺吧。」
程嶺始終沒有問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結了婚沒有。他有孩子嗎。他幹什麼職業……
一則,大人的事她不該問,二則,程嶺的好奇心始終不強。
瞌上眼,她做夢了。
那還是利園山道,媽媽穿著淡藍通花麻紗旗袍走到女兒房間裡來,拿著一隻寶石耳環,笑問「另一隻在什麼地方」,程雯自洋娃娃頭上摘下另一隻遞過去,媽媽順手理一理她們頭上的大粉紅蝴蝶結,「就出發了」,他們是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新娘子穿白紗,結婚蛋糕有人那麼高,吃完茶點,可與新娘子握手,程嶺說:「她很漂亮」,爸爸說:「今日有點呆板,平日在寫字樓還要好看些。」
正評頭品足,忽然喇叭裡有人講話,程嶺驚醒,面頰陰涼,原來哭了。
印大先生說;「快到了。」
程嶺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團團雲似優化似飛過去,本來媽媽說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飛機到日本遊玩,真沒想到好日子那麼快就過去,整箱金條一下子就輸淨。
飛機降落低飛,印大先生說:「那一格一格的全是農地,土地十分肥沃,幾乎不用施肥。」
自飛機下來,過五關,斬六將,程嶺倒沒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後,她處處留意,事事關心,細心聆聽印大興制服人員交涉,他倆出關看到天日之際,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氣,「算是順利,程嶺你鴻福齊天,有人到了海關還是給打回頭,程嶺,現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
程嶺抬頭一一看,只見天陰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個哆嗦,她不會忘記這個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這時印大先生才說:「咦,怎麼還沒來接我們?我明明千叮萬囑叫他來接。」
程嶺低下頭。
她原以為一下飛機就可以見到印善佳,沒想到他全無蹤影。
這樣冷淡她是什麼意思?
印大先生怒氣沖沖,「嶺兒,你看住行李,我去打電話。」
程嶺徬惶地握住拳頭,雨絲打在她臉上,她覺得新的家園彷彿不太歡迎她。
片刻印大回來了,臉上怒氣並未平息,拉著程嶺說:「我們走,」
他揮手叫了一部計程車,司機下來,把行李背上車放好,然後問:「唐人街?」
印大點點頭,「片打東街。」
程嶺不得不問:「是往家裡去嗎?」
印大轉向程嶺,臉上換了一副表情,他溫和而歉意說:「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麼鬼。」
程嶺覺得印大先生是真為她好。
她又開始發現她這次過埠,恐怕全屬印大先生的主意,那個印善佳好像不歡迎她。她低下了頭。
一路上他們並沒有再說話。
在車子內往外望,程嶺對這個陌生的城市不由得產生好感,只見街道清潔,處處樹木,因是秋日,灌木樹葉均轉為深深淺淺黃棕紅色,襯著四季長春的冬青樹,十分詩意,程嶺一向愛美,這風景使她著迷。
路兩邊是整齊的平房,她在外國電影中看見過,程嶺倒底年紀輕,她興奮起來,貪婪地伏在車窗上往外一看。
車子駛進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樓大廈,只不過街道更為寬闊。
然後程嶺看到奇景,車子轉入另一條街,中文招牌處處都是,不用講,這一定是唐人街了。
車子終於在一片店門前停下來。
程嶺抬起頭看招牌:卑詩餐館,玻璃門關著,上貼一張告示:東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過車資,提起行李,「來,自這邊樓梯上。」
原來他們並非住在那些整潔美觀的平房裡,他們只在店堂樓上佔一小小單位。
不過程嶺並沒有失望,也絕不氣餒,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狗窩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後邊,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樓梯。
印大先生摸出鎖匙,開門進去。
屋裡分明有人。
天陰,沒開燈,閣樓十分凌亂,有限傢俱上搭滿衣物及盤碗,大約已有三五個月沒收拾打掃過的模樣,有一個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煙,程嶺只看到那點猩紅色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