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可恩忽然抱住母親,「媽,對不起。」她飲泣。
母女緊緊擁抱,關錦嬋覺得苦盡甘來,不禁流淚,張丹想念寡母,亦忍不住哭出聲,朱穗英則感動得眼紅,屋裡全是哭聲。
朱阿姨點頭說:「這件事原來有這大啟發性,辛苦一場也值得。」
「呵,六點鐘了,」張丹抬頭說:「家長要來了,快把他們整理一下。」
朱阿姨又笑,「裝修門面。」
寶刀未老,她手腳爽利,立刻幫嬰兒洗臉清潔,撲上粉,又變得香噴噴,接著又忙著收拾房間。
有一個幼兒喝奶特別慢,由可恩抱著喂。
忽然門鈴響起,各人都在忙,張丹說:「他們來了,可恩,你去開門。」
可恩一手抱嬰兒,一手抹掉淚痕,蓬首垢面,雙目紅腫,心裡想,那些家長只顧領回小孩,才不理會保姆是否穿著隔夜運動衫袂。
門一開,卻不是家長。
冬季晨曦,天空還黑漆漆,路燈下看見飄雪,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子。
他們兩人齊聲哎呀一聲叫出來,可恩連忙關上門。
張丹問:「誰?」
「陌生人。」
「不可把嬰兒交給他們父母以外任何人。」
朱阿姨也走到大門前,「怎麼有個陌生男人在門外?滿屋婦孺,形勢不妙,我去叫日昇過來。」
關錦嬋說:「我看看他找誰?」
她隔著門問:「找誰?」
「對不起一早打擾你們,我找李可恩。」
大家轉頭看著可恩。
可恩還抱住嬰兒,辛苦了一晚,饑寒交逼的她意志力薄弱,她搖搖頭,「我不認識他。」
朱穗英說:「我從後門出去同他說話,啊,日昇來了。」
吉普車停好,日昇惺忪下車。
關錦蟬不由得說:「家有壯丁多好。」
只見日昇走上前去,很客氣與陌生人說幾句,兩個年輕人握手,然後,日昇按鈴。
張丹打開大門。
日昇笑說:「可恩,這是田雨,你在大同的朋友,他路過這裡,前來探訪。」
張丹立刻知道這即是李可恩心中掛念的人,轉頭看著可恩。
只見可恩一臉茫然,手中奶瓶撲一聲掉到地上,滾到一邊,嬰兒見到嘴美食忽然不見,不服氣大哭起來。
這是的可恩活像收容所那些年幼無知的未婚媽媽,不修邊幅,但求母子生存。
門外年輕人也發呆,這是李可恩?發生什麼事,她為何手抱哭泣嬰兒?
日昇連忙說:「請進來喝杯咖啡。」
他帶著客人進廚房去。
朱穗英鬆口氣,「看樣子不是壞人。」
關錦蟬也說:「肯上門來見家長的年輕人總算不錯。」
這時可恩如夢初醒,她看著宛如印支難民般模樣的自身,不禁嗚咽。
張丹推她,「快,快上樓梳洗。」
一言提醒了可恩,她放下幼兒,飛撲到樓上沐浴更衣。
十分鐘後她匆匆下來,心情複雜,唉,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挑這個尷尬時分。
這時,嬰兒父母也上門來領回子女,他們還穿著昨夜的晚裝,身上略有酒氣,但顯然玩得十分高興,一邊付款,一邊道謝。
把孩子緊緊擁懷中之餘,又打探新年可否再來一次,張丹把他們名字優先登記。
「放在你們處真放心,聖誕快樂,上帝保佑你家。」
「孩子不太頑皮吧,下雪了,是個白色聖誕呢。」
「許久沒玩得這樣盡興,唉,真沒想到做了母親之後什麼都得放棄,祝你們聖誕快樂。」
一家一家的走了。
關錦蟬關上門,吁出一口氣,「我去做早餐。」
日昇與田雨從廚房捧著咖啡壺出來。
田雨抬頭。
這才是李可恩呢:濕發攏到腦後,露出小臉大眼,神情冷冷,但盼望的眼神透露豐富感情。
可恩看著田雨,「你的鬍鬚呢,相貌完全不同,一時沒把你認出來。」
他靦腆笑。
可恩終於說:「田雨你好。」
「可恩你好。」
張丹同日昇說:「我們到廚房幫忙。」
她把他拉到一角。
日昇悄悄說:「看可恩神色,這不是普通朋友。」
他倆到書房看早晨新聞。
偏廳只剩可恩與田雨兩人。
可恩說:「鬍鬚不見就不像鍾馗了。」
他還是笑。
可恩說:「事先應該給我一個電話。」
他答:「預約的話,只怕屆時沒有勇氣上門,一早來敲門,希望你在家,沒想到叫你受驚。」
可恩想張嘴說話,又合攏。
田雨先主動:「我這次來是公幹,同聯合國兒童組織商討適齡兒童失學問題,會議一月二日開始,一共兩天。」
可恩點點頭,「住在什麼地方?」
「牧師家。」
可恩鼓起勇氣,「我們這裡也有客房,來而不往非禮也,隨時歡迎你。」
「我並沒有招呼你。」
「記得嗎,在大同,」可恩微微笑,「我們好像還沒有說完話。」
「我在想,可恩,我彷彿需要向你解釋一件事。」
「呵,是嗎,其實我打算最遲在暑假到大同探訪同學們。」
「他們很好,我這裡有照片。」
相中孩子個個健康快樂。
「石農先生夫人怎樣?」
「哎唷,你看我,顛三倒四,陳航千叮萬囑,叫我問候,你看她近照,腹大便便,你還穿著她給你的毛衣,由此可知沒忘記我們。」
可恩拉緊毛衣衣襟。
她看著陳航照片,「胖了,胎兒是男是女?」
「他們不計較。」
可恩由衷代他倆高興。
兩人絮絮談個不停,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可恩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腦海中忽然出現知己兩個字,想必就是這個了。
心中盡有芥蒂,可是不礙她傾訴,她想把年輕一生中每一個細節告訴他。
這時媽媽來叫:「早餐做好了。」
家裡忽然熱鬧起來,一共六個人吃早餐,真是前所未有盛況。
自從李志明離家,大宅冷清孤寂,一間屋不是一個家,到今日才有人聲。
關錦蟬努力招呼客人。
中年婦女目光凌厲,輕輕一瞄,便知底細,她先看年輕人雙手,嗯,這是對半勞動手,略微粗糙,無傷大雅,男子漢應當豪放,細皮白肉反而不妥。
他五官端正,皮膚情節,沒有瘡沒有疤,這也叫阿姨放心,她見過斷眉少年,嚇煞人。
額外分數是明亮雙目以及筆挺鼻子,已可打65分,如果學歷及事業均上軌道,又添二十分。
錦蟬不僅挪揄自己:當年她本人挑選對像之際,為什麼似亮眼瞎子,為什麼做不到目光如炬?
她訕笑自己。
吃完早餐,可恩輕輕對媽媽說:「我出去一會。」
什麼,可恩居然問過媽媽?錦蟬突然哽咽,可恩十五歲之後不再徵詢她的意見,今日又自然而然地恢復尊重,錦蟬佯裝若無其事,「一起回來吃晚飯。」
可恩點點頭。
日昇乘機說:「媽媽,我與張丹頁出去走走。」
朱穗英乾脆放下盤碗,「唏,聖誕翌日,萬物半價,錦蟬,我們也出去逛街購物。」
錦蟬笑說:「我不需要什麼。」
「我們不是買必需品,來,一起出門。」
丟下一屋亂糟糟,他們分兩架車出門。
在旅遊區分道揚鑣,錦蟬與穗英象軋廊會似在唐人街買了菜同雞煮湯,再挑了若干海鮮。
天氣冷冽,微微飄雪,她們挽著籃子回車。
忽然一個赤足女子攔住,「好心太太,賞杯咖啡。」
隆冬,女子穿單衫,頭髮糾結,體無完膚,全是淤青疤痕針孔。
往日,錦蟬對這種人避之則吉,會即刻低頭繞道而行。
今日,她想法不同,她伸手入袋,剛好有海鮮檔找回來的零碎鈔票,她取出放在女子手中。
「好心太太,新年快樂。」
女子像幽靈般閃走。
穗英詫異,「杯水車薪,還不夠她一日頂癮。」
錦蟬感喟。
她挽起好友手臂,「我們回家。」
進了門,還聞到昨夜嬰兒氣息,耳邊彷彿還有他們嗚嗚哇哇哭泣著。
穗英笑說:「事先演習,將來帶孩兒就是這個模樣。」
「你願意育孫?」
穆英充滿盼望,「求之不得。」
錦蟬答:「我也是賤骨頭。」
「親家不會同我們爭吧。」
「這又不是好差事,誰會同你爭?」
兩個中年女子忽然得到盼望。
自一千年前華裔婦女就有這樣的愚忠:婚姻不如意還有子女,他們不稱心也不要緊,還有孫兒,一生幸福希望就寄托在親人身上,很多居然也如願得償,後來者更加深切渴望……
「你看田雨這人怎樣?」
「硬錚錚鐵漢。」
「對可恩來說,他會不會太深沉一點?」
「兩個人都孩子氣的話,誰照顧誰呢?」
錦蟬沉吟:「你說得也對,哎,不知這個人的底細呢,我喜歡日昇,自小看到大。」
穗英笑,「日昇有什麼好,三日兩頭換女伴,崇尚種族和諧,穿沙龍及穿沙厘的女友都有。」
錦蟬苦笑。
「喂,兩老快動手收拾地方吧,孩子們就快回來吃晚飯了。」
不負所望,四人中來了三人。
錦蟬問:「田雨呢?」
「他跟牧師去教會廚房幫忙招呼街童吃一頓熱飯。」
張丹惻然,「聖誕也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