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這時,天際已經魚肚白。
錦嬋把外套脫下罩在女兒小襯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說:「你看媽媽多痛惜你。」
錦嬋給他一個眼色,示意他噤聲。
他們三人上車。
錦嬋與女兒坐在後座,李志明開車。
一路上三人並沒出聲。
可恩受了驚,頭都不敢抬起。
路經快餐店,李志明買了三杯熱飲。
錦嬋先喝盡一大杯咖啡,然後把熱牛奶遞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妝已糊,雙眼如熊貓,十分可憐。
錦嬋輕輕說:「隨父親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敗仗,她顫聲說「好」。
李志明與關錦嬋齊齊鬆了口氣。
但是該剎那一個念頭閃過錦嬋心頭:結什麼婚,生什麼子,統統自尋煩惱。
第二章
回到家門,三人同樣又臭又髒又累。
李志明最可憐,他說:「我淋一個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錦嬋在穀倉淒厲大叫可恩,扯動牙骹及下巴傷口,這時才痛出來。
她又用紙筆:「謝謝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兒。」
錦嬋不語。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聯絡,屆時你送可恩過來。」
梳洗完畢,他捧著髒衣物下來,「扔掉算數。」
可恩披著白毛巾浴袍,與父親道別。
李志明這樣說:「氣死了母親,你就是孤兒,昨晚那幾顆子彈沒有眼睛,射歪一點,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計程車走了。
可恩對著母親靜靜落下淚來。
朱穗英聽到這件事立刻從電視台工作崗位趕到關家。
一進門看到錦嬋,嚇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錦嬋歎口氣,「還能再老嗎,我已是百年人魔。」
「鎮定一點,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矯形醫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醫治。」
「那麼,帶可恩一起去。」
「為什麼?」
「我想醫生消除她的紋身。」
穗英一怔,「紋在什麼地方?」
「足踝,平日用襪子遮住。」
「什麼圖案?」
「一顆紅心,四周有錦帶圍住,約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兒,我會覺得並不討厭。」
只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聲。
「搞離婚手續一段日子,的確疏忽可恩,兩夫妻日夜吵鬧……」
「過去的事算了。」
「我耳邊還似聽到那幾下槍聲,寒毛直豎。」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邊,打了幾個電話。
「看護問下午三時可方便。」
錦嬋點點頭,「可恩也該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雙目澀痛,只是睡不著。」
「我陪你說話。」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記得濟忠病重時嗎,你天天在我們家打點,帶日焺去打球看戲游泳,我真感激。」
濟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辭世。
兩人齊齊吁出一口氣。
錦嬋問:「日焺為什麼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沒有煩惱,只等著抱孫子便可。」
「噯,我問過日焺,他說他視可恩似小妹,他愛護她,但自小廝混玩耍,失去火花。」
錦嬋苦笑,「火花,什麼叫火花?」
「你應當記得。」
錦嬋用手捂著臉,疲倦地說:「我不記得了。」
下午,她們三人前往醫務所。
醫生檢查過母女二人。
他這樣所:「李小姐的紋身二十分鐘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況比較複雜,需複診一兩次。」
穗年與可恩低聲說了幾句,可恩點頭。
她與醫生說:「她想一併縫合耳孔。」
醫生看了看可恩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幫她除下所有耳環,包括兩對圈,一雙十字架,四顆寶石。
他說:「不用縫針,慢慢會癒合,身體上還有其他穿孔嗎,這是檢查的好機會。」
可恩低聲說:「沒有了。」
錦嬋與穗英齊齊鬆口氣。
醫生用局部麻醉,替錦嬋重新做鋼絲固定。
「李太太,記住,你暫時不能說話。」
錦嬋點頭。
可恩見母親如此痛苦,羞慚不語。
穗英開口:「可恩,我代表你母親說話,你有兩件事要做:首先,把頭髮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醫生。」
錦嬋使一個顏色。
「呵,還有,惡補功課。」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張開嘴,忽然看到母親放在膝上的雙手。
這不是可恩記得的雙手,今日母親的手干且瘦,青筋畢露,指節粗大,指甲枯黃帶坑紋。
可恩知道母親已經憔悴,再打擊她是很殘忍的一件事。
她輕輕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說:「那麼,我們去染頭髮吧,我來請客。」
兩個鐘頭之後,三人外型都煥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髮看上去清純自然,恢復十四五歲般秀麗模樣。
穗英乘勝追擊:「阿姨送幾套便服給你。」
她挑了大方得體的衫褲鞋襪。
然後看看時間,低呼一聲,趕回電視台工作。
這些年來,穗英一直在當地華語電視台做撰稿員,非常難得。
回到家,可恩對著鏡子良久。
已經失去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她必需妥協。
換上寬大新衣,她回到書桌上,打開功課。
從昨天的欠單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書桌欠,一直做到傍晚,節奏漸漸回來,不明之處,留白,容後再說。
救兵來了。
可恩聽到腳步聲,轉過身去,看到日焺。
日焺身邊還有一個容貌亮麗的少女,笑嘻嘻說:「我們來幫忙,先把欠交功課趕妥,爭取分數,再替你補習。」
可恩怔怔落淚。
會者不難,日焺與女友迪琪片刻已將可恩功課整理出來,日焺負責數理化,迪琪做英文美術公民等科目,手揮目送,用手提電腦協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這個立體模型比較麻煩,是細磨功夫,不過好消息:我三年前舊作尚保存完好,可拿來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雞薯條來,三人飽餐一頓,繼續努力。
日焺深夜才告辭,「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床上學。
她沒有與同學招呼,交上功課,靜靜聽課。
放學到補習社溫習兩小時,回到家,日焺已在等她。
「老師怎麼說?」
「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級。」
日焺很樂觀,「丙好過丁。」
「日焺,你幾個甲?」
日焺挺胸凸肚,「什麼叫做幾個,我全體甲。」
可恩忍不住說:「你真爭氣。」
「功課需天天梳理,一遇結立刻去設法打開,否則就麻煩。」
稍後迪琪也來了,幫可恩熟讀功課。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頭。
「我也希望有這樣機會。」
迪琪與日焺的樂觀更顯得可恩心情陰暗。
她不自愛,造成父母重擔,這是她最後機會,她就快成年,再不彌補與父母間的鴻溝,永無時間。
她對心理醫生也表示悔意。
醫生這樣說:「華裔家長對子女管教是比較嚴厲,所以子女功課及品格都優異,成績有目共睹,當然,一切需付出代價。」
「母親已經倒地,我還踩上幾腳。」
「知道不對就應該改過。」
「一生就是準時交功課做一個好女兒?」
「稍後你會找到人生真諦。」
可恩覺得心理醫生說話像打謎語,從滿哲理,不易理解,她情願對穗姨傾訴。
穗英的確一有空就來陪伴她們母女。
她問可恩:「媽媽最近怎麼樣?」
可恩沮喪,「媽媽已對我死心,不言不語。」
「她要養傷,不能開口,你別多心。」
又去問錦嬋:「與女兒關係可有進步?」
錦嬋這樣寫:「盡了力也只能放開懷抱,否則還能怎樣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連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惻然,「孩子大了,你剛捱出頭,怎麼說這樣洩氣話。」
錦嬋雙眼看著電視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灣綜合節目,俏麗女主持介紹台東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乳……
穗英問:「記得一年暑假我倆在台北遊學嗎?」
錦嬋微笑。
「我倆因此學會講國語,喝芭樂汁,吃燒餅油條,聞桂花香,逛菜市場,唉,那般美好日子也會過去。」
錦嬋不出聲,思潮飛出去老遠,心裡淒酸。
穗英歎口氣,「那時父母在世,我與你都年輕。」她幾乎哭出來。
幸虧這時李志明的電話來了,可恩與父親說了幾句,把聽筒交給母親。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營,一考完試,她即可動身。」
「嗯。」
「你健康怎樣,如有進步,說『啊』。」
「啊。」
「你有什麼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變,說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掛了線。
穗英詫異,「不再吵架?大有進步,其實李志明是好人,關錦嬋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錦嬋苦笑。
「他欺騙拋棄我。」錦嬋寫。
穗英只得噤聲。
「你在北京可有親友?想托你照顧可恩。」
穗英答:「沒有直屬,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親,應該無事。」
「趁這空擋,我想去英倫散心。」
「去,去試試有無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