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亦舒
可幸朱媽出奇的鎮靜,幫不少忙。
銀女苦苦忍住,並沒有喊叫,只是大聲呻吟。
我洗淨雙手,吩咐朱媽把家中所有乾淨被單取出墊妥,剪刀放水中煮滾消毒,真難得如此,從容不迫。
「打電話給李先生,說銀女早產。」
朱媽連忙出去。
我跟三妹說:「不用害怕,來觀餚生命誕生的奇跡。」
小女孩見我一臉笑容,安靜下來,緊守一旁。
我同銀女說:「準備好了?有力氣就用,深呼吸,千萬不要怕,正常生理現象,女皇帝都經過這個階段。」
銀女在百般慌亂中居然還向我點頭。
「好孩子。」我讚道。
朱媽送來熱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過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點頭。
水袋衝破,嬰兒的小毛頭開始出現,跟著是小小的肩膀,我輕輕順勢一拉,連身體帶腿部都出來了,早產兒只得一點點大,身體上染滿血塊,青紫色的臍帶比他手臂還壯。
朱媽大叫:「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她遞上事先準備好的剪刀。
她說:「足足在沸水裡煮了十分鐘。」
我捧起新生的嬰兒,忽然淚流滿面。
「看,」我叫三妹,「來看。」
嬰兒張大小嘴,哭得不亦樂乎,聲音宏亮。
我用顫抖的手緊緊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間每個人都哭起來。朱媽與我擁作一團,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
後記
老李說:「難為我乘直升飛機趕進來。」
我很平靜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邊曬太陽。
他遞凍茶給我。
我說:「謝謝。」
「一切完滿解決。」
「是的。」
「像一篇小說般,所有的壞女孩改邪歸正,老人家得償所願,有情人終成眷屬。」老李揮舞著雙手。
我莞爾,「你我卻是多餘的角色。」
「咱們是龍套。」
我說:「充其量是紅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問。
「我娘來了,」我說:「要押我回紐約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過我會努力抵抗,我過不慣外國生活,我會留下來住宿舍。」
老李凝視我,「你心願達成有什麼感覺?」
「我?」我反問。
「一切盡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與姜姑娘結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禮,我要陪父母妹妹,哪裡走得開。」
「怕尷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來曬太陽。」
「沒法子,被妹妹糟蹋,說我白得似豬皮。」
「令妹真風趣。」
我說:「你們倆應當投機。」
「把不鍾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頭就痛快了。」
我笑。
過一會兒我說:「你沒看過那嬰兒吧。」
「沒有。」
「滿月了,我到陳家去瞧過他,整個人像團粉,我用手指逗他,他來吃我的手,可愛得令人不置信,一見那張小面孔,整個人會酥倒,兩老有了他,起碼活到一百歲。」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類怎麼會有勇氣,一代傳一代掙扎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嗎?」老李詫異,「你真相信?」
「一個印於印出來,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腳尾兩趾有皮膚相聯,這孩子也—樣,再也沒有疑問。」
老李張大了嘴。
「銀女決定找小生意做,司徒會得幫她,三妹與小的兩個孩在九月後開學,只有二妹仍然留戀的士可,心態矛盾。」我說:「社會千瘡百孔,生活支離破碎,沒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
「憑你對陳小山的愛上——」老李說不下去。
我靜默。
我挺不喜歡人家拿這個來做話題,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老李是真正的朋友。
我運氣好,身邊總有個人為我赴湯蹈火。
無憂上來泳池。
「老李!你在這裡窮耙幹什麼,告訴你,季大夫就是你前車之轍,耙得老了,只好隨便揀一個女的結婚算數。」大笑。
我同老李說:「看,同你是一對活寶。」
老李搖頭苦笑。
「去看場電影?」無憂過來同他擠眉弄眼。
老李不出聲。
「要不去逛古玩店。姐姐信不信由你,店主硬說那只掐絲琺琅纏技蕃蓮瓶是十六世紀的。」
我說:「我不喜歡琺琅,總覺得只有痰盂是琺琅做的。」
老李笑。
「還有一張鄭板橋的畫,上面題詞:山多蘭草卻無芝,何處尋來問畫師,總要向君心上覓,自家培養自家知。」
老李喃喃說:「總要向君心上覓,自家培養自家知。」
「來,去看戲吧。」
老李向我歉意的一笑,跟著無憂去了。
後後記恢復上班的時候,我的一年假期並沒有終結。
長期耙在家中,非常不慣,決定銷假。
因而想買一些新的行頭。
時裝店的售貨員睜大眼睛,「十月了,還買夏裝?」
「這裡又不是歐洲,十月不穿夏裝穿什麼?冬裝?」我反問。
「可是小姐,」她非常歉意,「夏裝在大減價期間全部沽清。」
「你們幾時減的價?」
「七月。」
神經病。
我走出時裝店時想,攪什麼鬼,我真落伍了,以前我幫襯的店家,高貴得永不減價。
回到醫院第一天,我穿著上一季的舊衣,季康熱烈歡迎我。
「對了,」他說:「我來介紹你認識,這位新同事是來替慕容的,劉品華,過來一下!」
劉轉頭過來,與我一照臉,我就呆住了。
天下竟有這般英俊瀟灑人物。
我的面孔忽然之間漲紅,急急看向別處。
他伸出手來,與我相握。
我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在他手上:沒有指環。
心莫名其妙撲撲的跳起來。
啊小山,可以做的都已做妥,請祝福我新生活開始。
劉品華笑說:「聽說林醫生是哈佛醫科院高材生。」
我笑:「一畢業全成高材生,過得海便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