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她沒有留信給我。
「二小姐說會打電話給你,」女傭說。我點點頭。
我與無憂是性格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顯然不同情我的作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銀女在屋子裡四處打量兜圈子,她膽子大,全然不知恐懼,像是到了老朋友的家裡,雙腿擱在茶几上,便取出香煙來抽。
我說:「你要戒香煙。」
「為什麼?」
「因為對孩子不好。」我很簡單地說。
「還要怎麼樣?」她帶些訕笑。
「還要注意食物營養,身體健康,個人衛生。我會陪你去買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說:「你是個怪人。」
「我是個正常人。」
「是嗎?所有正常的寡婦都會千方百計留下死鬼丈夫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問得這樣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慘,她居然說:「對不起。」一臉的同情。
「不要緊,我們要在一起生活幾個月,不必斤斤計較。」
「悶死人!」她說。
我不再去搭腔,這一項協議已經達成,她已接受我的條件,現在就要看司徒幾時跟陳家宣佈這件事。
下午我帶她出去買了好些衣服鞋襪,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選擇顏色素淨、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連內衣都買了一大堆。
售貨員同我熟,笑問:「是你的朋友?」指銀女。
「是我的妹妹。」我隨口說。
「幾時生養?」人家順口問。」
「八月。」我說:「年紀輕,不懂得照顧自己,沒有我怎麼辦?」我捧起大包小包。
「陳太太,你真是難得出來逛街購物的,」售貨員說:「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長假。」我拉著銀女走。
我們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發生什麼事?」
她說:「你為什麼告訴人,我是你的妹妹?」
「順口而已,費時解釋。」
「你不覺得我可恥?」她又問:「你不怕我帶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發覺她仍然有著孩子的天真心態,她與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還是那麼原始,對傳統的道德觀念是那麼認真,她把自己列入「壞人」的行列。
我看著她笑麗而野性的面孔,我問:「你願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乾眼淚,「不,我是我自己,我不會高攀什麼人。」
我說:「我帶你會剪髮,天氣熱,長頭髮太辛苦。」
她發脾氣,「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覺。」
「好,回家也好。」
第四章展開身世調查
下午她躺在無憂的房內,司徒來找我。
他帶著一位客人,一個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紹:「李先生,精明偵探社的辦案人員。」
李先生向我點點頭。
司徒說:「這案子一切交給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認識王銀女女士。」
我點點頭。
「幾十年的老朋友了,無邁,我喝過你們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響。
隔了一會兒,司徒又說:「真不曉得陳小山這樣風流,為的是想證明什麼。」
李先生坐下來,向我們報告:「王銀女藝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語是水銀的意思。替她取這個藝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媽媽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這女人有一定的水準。」他的聲音平談到極點。
銀女,梅吉莉,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媽媽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銀女是「第一」的新血。她並沒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銀根短缺時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極多,我們尚未查到,陳小山先生是否該地常客。」司徒說。
我說:「我相信那位媽媽生一定記得陳小山,他是個闊客。」
李先生稍露一絲無奈,「但是她不肯說。」
一個厲害的角色,毫無疑問。
「王銀女十七歲,父親失蹤,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歲至十五歲不等。」
我浩歎。
「唸書至初中一輟學,無所事事,曾任化妝品推銷員及百貨公司售貨員,十五歲到『第一』工作,開始甚得媽媽生歡心,據旁的小姐說,後因與莉莉安周爭奪男朋友而交惡。」
我搖搖頭,用手托住頭。
「陳太太,換句話說,現在住在你家中的這位王銀女女士,背景複雜,你要切切當心。」
司徒律師看著我。我知道,「引狼入室」這四個字就在他嘴邊。
我說:「這一切都不重要,我們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與她有關係。」
「容我再調查。」李先生說。
司徒說:「你有什麼事,隨時跟我倆聯絡。同時我找了一個可靠的女傭照顧你,免得你有什麼危險。」
我說:「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贊同。
我說:「一個女孩子,父親失蹤數年——」
「不是數年,他父親自她出世後就不知所蹤。」
「什麼?她有妹妹才六歲!」
「每個妹妹都不是同一父親所生。陳太太,外邊有些人品流複雜到不能置信,你要當心這位王銀女。」
我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可憐的女孩。對於銀女我還有什麼要求?
「大部分資料來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頭上的個案對王銀女的調查很清楚。」
「怎麼會?」我說。
「她是失蹤少女,她母親去報過案。」李先生說。
「多麼不負責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絲笑容,似乎見怪不怪地說:「社會的錯。」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兩個人告辭。
我進房去看銀女,她正熟睡,買來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還是假睡?有否竊聽我們的對白?
我並不打算以賊那樣防著她。我以不變應萬變,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緊,至要緊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把這個目標認清楚,卻好辦事。
這四個多月的時間,說易過而不易過,只好見步行步,過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發上,時間總是會過,總會瓜熟蒂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淒涼地笑了。
若果我與陳小山有個孩子,何必傷這種腦筋?孩子……這些生在紅塵中折墮的孩子,許多許多,都聽天由命,如飛絮飄落,生命是一種漫無目的浪費。
司徒薦來的中年女傭準時來上工。她是一個伶俐壯健的中年婦人,黑褲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麼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這一生充滿因利乘便而發生的事,學業、事業、婚姻,從來不需要自己動腦筋,學校與家庭教育把我訓練成模式裡出來的淑女人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著軌道走到終點,不得出錯。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個意外。
銀女的出現是第二個意外。
我跟朱媽說:「看牢她。」
朱媽點點頭。
我抓起手袋出門去。
第一夜總會在最繁華之地,華燈初上,不夜天在黃昏呈一種蛋白色,霧重,被剛剛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濛。
我不是沒有經過這種地方,但從來不加以留意。
夜總會設在地牢,門口擺設著七彩相片,有守門的印度人持鳥槍而立。
我隨音樂聲拾級而下。
會內侍者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飲料。
我問:「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應說:「今天剛剛在,她在後面寫宇樓算脹。」
「我想見一見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費。
她說:「好,請等我。」
有一兩個女孩子在酒吧邊打來打去笑鬧。
年輕而美麗,大胸、蜂腰,皮膚緊繃,而銀女不過是她們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著她們,一個個穿著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許多參加大型舞會的名媛為高。說什麼儀態學問氣質,換了我做男人,我也會被這種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適才的女侍過來問我:「周小姐問你有什麼事。」
我說:「私事,請代為通報。」我又付出小費。
我再不諳世事,也知道財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開。
我呆半晌,咱們這些良家婦女實在對自身估價太高。
看看這個溫柔鄉,還不是紅牌阿姑,已有這樣的風情。
又過半晌,女侍過來說:「周小姐請你進她的辦公室,請跟我來。」
我尾隨她背後。
夜總會後面別有天地,裝修得中規中矩的寫字樓格局,女侍敲兩下門,替我推開門,示意我進去。
我進去。
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粉紅色的辦公桌後面,正在抽煙,見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請坐,林小姐。」她說。
我有點好奇地打量她這寫字間。媽媽生還要辦公桌?做些什麼?她背後還有同色的書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擱著幾本書,一併的粉紅色。互相行注目禮之後,我說:「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驚呼。
莉莉安周是個厲害的媽媽生,應是四五十歲的老虔婆,怎麼會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過二十五六歲光景,她有什麼資格做媽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