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你們為什麼兜來兜去都掛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聲音。
「偉大無私的林無邁,你倒說來聽聽,你有什麼宏論。」
「無憂,想想陳老先生與陳老太太。」
無憂被我一句話打悶,她坐下來。
過很久,她抬起頭來,「孩子是誰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麼?陳小山在外頭到底有多少個女人?」
我不響。
「是誰?」
「是一個十七歲的夜總會伴舞小姐。」
「陳小山這賤種!」無憂拍案而起。
「他已經死了,無憂。」我也抬高聲音。
季康說:「慢慢說,別吵架。」
無憂說:「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會說,把她交給陳老先生與陳老太太。」
我搖搖頭,「不,他們兩個老人家不懂得怎樣應付她。」
季康問:「你打算自己出馬?」
「是。」
季康說:「無邁,我反對。」
「我需要你們的支持。」
「不,我不認為你需要我們,」無憂說:「我知道你,無邁,你早已決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幫助。」
無憂:「我退出。」
「無邁,這孩子一定是陳小山的?」季康問。
「問得好,我先得調查調查。」
「無邁,你是婦產醫科生,不是私家偵探。」
我微笑,「我可以學。」
季康問:「為什麼?」
我怔住,答不上來。
無憂問:「是,為什麼?無邁,他在世的時候,你們並不是恩愛的一對,現在是為什麼?」
我真的答不上來。
「我們都同情陳家,但是這件事已經超越常人同情的範圍,我覺得你應適可而止。」無憂說。
「不,我立定了主意。」
「無邁,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無憂生氣。
「是的,以科學頭腦,現代人的心態來說,這件事誠然與我無關,但請你們不要忘記,我曾是陳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無憂看著我,「你要我們怎麼支持你?」
「現在還不知道,將來要你們幫助的時候,不得推辭。」
季康攤攤手,「無邁,你知道我總是以你為重。」聲音中有無限無奈。
無憂說:「無邁,你會後悔的。」
我故作輕鬆,「後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麼好後悔的?」
無憂看我一眼,「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我會去調查。」
「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我安排她在麗晶。」
「受不了,房租什麼價錢!」無憂諷刺地說:「乾脆搬來叫她與你同住。」
我說:「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住什麼地方?」無憂啼笑皆非。
「你不是當真的吧?」季康一面孔不置信。
無憂冷笑,「我這個小姐姐,沒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沒人敢轉變她的主意,別看她平時象溫吞水,這種人其實最固執。」
我不出聲,默認。
無憂說:「我回紐約去也就是了,我會叫媽媽放心,你很正常,不勞她擔心。」
她逕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對著我。
過了很久,季康說:「無邁,你原可以放下這一切,與我遠走他方,開始新生活,你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歲了——」
季康說:「還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靜坐。
忽然之間靜寂的客廳響起「必必必」,我跳起來,一看,是小山那支傳呼機,在桌上一角陰魂似地響起來,我忍無可忍,順手抄起,用力摔到牆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許是什麼重要的電話呢。」季康勸解我。
「是。」我說:「瓊樓舞廳的珊珊小姐與翠小姐找他。」
我掩著面孔,「早就該把傳呼機扔到字紙籮裡去。」
「無邁。」
我實在無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動擁抱季康,把頭埋在他懷裡。
自從二十多歲之後,我已經很久沒做這個動作了,誰可以充作我的避風港呢?
季康說:「我總是等你的。」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通知陳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帶到酒店,介紹王銀女給他。
他張大了嘴,像是看見天方夜譚似的。
「銀女,」我說:「這是司徒律師,他是我們的朋友。」
「我叫吉莉。」銀女說,「我不喜歡那個名字。」
她賭氣地背我們而坐,仍然穿著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皺,人很憔悴。
司徒問:「你從什麼地方找到她?」
我說:「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陳氏夫婦可以絕處逢生。」
司徒駭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許!」
「不允許什麼?不允許她生孩子?」
「生孩子當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賣給陳家。」
「誰說賣?她把孩子托養在陳家,而陳家又忘了向她收寄養費,那總可以吧?」
「一點憑據都沒有,她可以隨時來索還孩子。」司徒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要孩子來幹什麼?」我問司徒。
「錢,勒索。」
「我想陳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點代價。」
司徒低頭沉吟。
我說:「必須要這樣,否則兩位老人家活不過這個夏天,陳老太太哭泣,雙眼已經模糊,陳老先生長期面壁——司徒,你還在等什麼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這件事已成事實,只要等幾個月,便可以得到結果。」
司徒看進我眼裡去,「你怎麼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說:「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無邁,我是個律師,我要向陳家宣佈這個未出生的孩子是他們產業的承繼人,就得給我一定的證據,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這位小姐。」他把聲音壓低,「我們要進行調查。」
「去你的法律!」
「無邁,你是頂尖的科學家,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銀女轉過身子來,不耐煩地說:「你們講完沒有?」
我溫和地說:「我想同你檢查一下身體。」
「不行!」她的敵意又回來。
「司徒律師不會在場——」
「我還沒有決定會不會生個這孩子。」她說。
我跟司徒說:「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來,提起公包,「無邁,我想你前輩子不知欠了陳家什麼。」
我說:「我覺得如果要救兩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時間宣佈這項喜訊。」
他走了。
銀女問我:「你為什麼帶他來?他是誰?」
「他是律師,有他在,你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話,你不會吃虧。」
她似乎有點滿意。
過了一會她問:「你會每天給我一千塊?」
我微笑說。「有一個醫生,每天給他病人一顆安眠藥,以為不足為患,結果那個病人把三個月來的藥丸積存下來,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會那麼做嗎?」
銀女瞪大眼睛。
「你搬來同我住吧,要什麼有什麼。」
「你騙我,你說你會給我零用。」她叫起來。
「可是你拿著錢逃走,我到哪裡去找你?」
「我大著肚子,跑到哪裡去?」她狡檜地說。
「銀女,你並不是小白天鵝,我也不是瘟生,我們還是循規蹈矩的好,你若答應我把孩子生下來,一定有你的好處,出生證明書上登記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出來,我若抵賴,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裡休養一段時期,要什麼我都給你,你當然會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塊。」
「我需要現款,我家裡人等錢用。」
「不要緊,一切有商量,我會遷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來呢?」銀女要脅我。
我一點也不動容,木然說:「那是你自己的損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關我事。」
她氣餒,靜靜坐著呆想。
我隨她去想個夠。
過一會兒她問我:「生下孩子,你給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開價就好。
銀女豎起一隻手指。
我笑,「這是什麼意思?不會是一百塊吧?」
我已經比昨天從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輕,而且也實在走投無路。
「一百萬?」她輕輕地問。
「一百萬?」我反問:「你要我在事後付你一百萬?你究道一百萬是多少錢?一個月賺一萬也要賺十年呢。」
「你是女醫生,有錢。」她很固執。
「我會考慮,我不會虧待你,」我以誠懇的語氣說:「我會盡力做到你滿意。」
「一百萬?真的?」她又不相信起來。
我拍拍她的肩膀,「來,搬到我家來,我們先去置一些衣物。」
「為什麼?」她問:「為什麼你要花那麼多錢,浪費那麼多精力?」
我又遇到這個問題。
每個人都這樣問我,恐怕連小山都會問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夢給我。
「你……」銀女忽然害怕起來,「你不是有什麼壞念頭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繼而覺得悲哀,反問:「我像是一個毒婦嗎?」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終於說:「不,你是好人。」
「謝謝你。」我說。
從那一剎那起,我與銀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裝。
我把她帶回家。
女傭說:無憂已乘早班飛機回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