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亦舒
當然,她可以幽默一點,把自己縛上紅色緞帶送上門去,相信童保俊也樂於接受,可是這叫她怎麼做得出。
對著一桌的水晶擺設及各式袖口鈕,世貞遲疑地說:「我隔日再來看。」空手而回。童保俊把她接返家中。
廚子早已開工,奉上一小杯自己搖制的香草冰淇淋。
世貞詫異,「怎麼掉轉來吃,最後才喝湯?」
「先嘗了甜頭再說。」「我情願先苦後甜。」
「真是老派人,人生無常,先吃甜品才真。」兩人坐下,世貞伸個懶腰。
「我令你氣悶?」世貞看著他,「童保俊,橫看堅看你都不似如此多心爛問之人,何故偏偏難為我?」童保俊只是笑。
世貞忽然發難,「你為何把電腦上情書洗淨?」他一怔,緩緩答:「偷窺人家私隱是不道德行為。」「那是你的秘密吧。」童保俊別轉面孔。
「她是你的女友?」童保俊半晌才說:「今日是我生日,我有權不答。」「誰沒有一兩個異性朋友。」他不響。
世貞聳聳肩,「照例銅牆鐵壁似保護自己,別人撞破了頭進不來,算了。」「過去的事我不想提。」「是,是。」氣氛冷淡下來。
上菜了,沒有湯沒有頭盤,一大盤烤龍蝦,世貞不管怎麼樣,先據案大嚼。
童保俊問:「送什麼給我?」
「你什麼都有,不必多此一舉。」童保俊啼笑皆非,「一點心意也無?」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童保俊說:「我一定準備最適當的禮物。」
「那麼,」世貞說:「這個送給你。」她取出那疊信,放在桌子上。
童保俊氣惱,「你有完沒完,是否一定要惹毛我?」
「我挑戰你的涵養功夫。」
「世貞,有許多事,不知是比知道的好。」世貞從來不是不識趣的人,也不見得如此固執,可是不知怎地,今天她非要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童保俊說:「你把這些舊信派街坊要脅我也無用。」
世貞答:「我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一直放肆下去,你的成就會超越那些人。」
「保俊,不要把我關在門外,我需要知道。」童保俊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再表態,以後再也取不到世貞的信任,要求她愛他,卻把她當外人,實在不是一件行得通的事。
「世貞,收信人並不是我。」世貞知道他不會說謊,鬆了一口氣,但是心底卻升起絲絲失望。
她多疑了,當然不是童保俊,他並無足夠魅力叫女性寫那樣死心塌地的情書給他。
「是誰?」「我需保護那個人。」「你認識他們。」
「是,我認識。」
「是同事抑或是朋友?」童保俊忽然笑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近之則不遜,遠之別怨。」世貞也只得笑,吁出一口氣,「幸虧追問到底,否則心永遠一個疙瘩。」童保俊忽然問:
「你會寫那樣的信給我嗎?」世貞想一會兒,「我不是那樣浪漫的人。」保俊點頭,「我也不是。」世貞說:「那種情懷的確叫人羨慕,可是,他們的結局如何呢,生活在現實世界,事事講結局,過程曼妙固然是享受,但最後還需修成正果,我太現實,我喜歡讀情書,但是不會寫。」童保俊深深震盪,心中又是淒酸,又是歡喜,他慶幸她不是那種人,又遺憾她不是那種人,十分矛盾。
他終於開口:「世貞,別人的事,我們別去理它。」世貞卻始終隱隱覺得,那別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吃完飯聽了一會音樂,世貞便告辭。
回到家,取出那疊情書,抽出其中一封讀。
「我並不認識自己直到認識你,也不知道生存目的直至與你在一起,目光眷戀你無法離開,身體嚮往你不能抑止,願意時時刻刻與你在一起,渴望擁抱接吻一如剛發現異性的少男少女。」世貞吐出一口氣。他們到底是誰?
可有蛛絲馬跡?世貞逐封信仔細地尋找。
「晨曦醒來,你不在身邊,推開窗戶,深秋的天空如晶瑩水晶,忽然覺得你的手拂過我肩膀,決定立刻出門來找你,還需要顧忌什麼呢。」生命苦短,世貞為這對戀人歎一口氣。第二天早上,雅慈打電話給她。
「世貞,有件事找你幫忙。」還不知是什麼,世貞一口應允,「一定盡力而為。」
雅慈不會輕易開口,她有什麼疑難雜症。
雅慈開門見山:「半年前我到光藝求職,這事不知怎地洩露出去,現在我不走也不行,可是光藝那邊並無音訊,你可否托人幫我打聽一下?」
「馬上替你做。」「謝謝。」
「不客氣。」世貞立刻過去找童保俊。
童保俊沉吟半晌,「嗯,我不認識光藝,這事干涉到他人公司內政。」世貞不悅,「什麼內政外政,面子裡子,這麼一點點小事,請勿推搪,我只得這麼一個朋友,且是患難之交,人家是有人格的,若非窘逼,不會開口求人。」童保俊連忙說:「我的撟牌搭子老劉同光藝有姻親關係,我替你撥電話。」世貞把胡雅慈中英文姓名交給他。
有些人就是不肯幫人,明明一個電話可為人解決危難,偏偏撇清假裝清高,並勸人堂堂正正走前門,待他子女有事,即時四處拜託說項,雙重標準,不願利人。
一小時後答覆來了。
童保俊探頭出來,「如果那位胡小姐願意,下月一號就可以去上班,下午光藝人事部會同她聯絡。」「什麼職位?」
「她申請的總經理助理。」世貞鬆口氣,立刻親自通知雅慈。
雅慈得到好消息,反而怪淒酸,「朝中有人好做官,我立刻過來面謝。」
「今晚在舍下見你如何?」
「我七時到。」雅慈一進門便抱拳說:「多謝撥刀相助。」
「光藝遲早會聯絡你。」
「遲同早差好遠。人事部王小姐還怨我:『你怎麼不早說是童保俊的表妹。』」世貞不語,童保俊真會說話。
「你說,真有那麼一個表哥多好,從此無後顧之憂,事業蒸蒸日上。」世貞看著她,「你在諷刺誰?」「我沒說什麼人,你別多心。」
「一進門就罵人。」「對不起,我狗口長不出象牙,我告辭。」世貞頹然坐下,她忽然哭了。
雅慈愕然,輕輕推她一下,「怎麼了,環境一好,反而聽不得笑話。」
「什麼笑話,」世貞嗚咽。「如此刻毒地嘻笑怒罵,你就是廣東電影那種壞包租婆,專門欺壓窮房客。」雅慈默然,過一刻說:「你變了貴人,重話聽不得。」
「又丟下千斤重的諷嘲。」「我天生幽默,怎麼都改不了。」世貞哭過之後,心中略為舒暢,共房內取過一隻盒子,交給雅慈,「這是還你的套裝。」雅慈一看,「我不是這個名貴牌子。」
世貞答:「總要搭些利息。」雅慈點頭,「這樣疏爽,一定找得到朋友。」「似你這般親厚的就沒有了。」兩人緊緊擁抱。那天晚上,世貞做了一個夢。
她在一個花園內打盹,醒來,看到一串串紫花垂在面前,香氣撲鼻,忽爾飛來一隻羽毛華麗的天堂鳥,輕輕停在她肩上。
世貞大樂,正要與鳥兒說話,又見童保俊向她走來。
她連忙說:「保、保,這邊來。」可是看真了,那並不是童保俊,那是他的弟弟童式輝。兩人長得那樣相像,不細心看,根本分不出來。
世貞愕然,「你找我有事嗎?」他不出聲,輕輕坐到她面前,各式漂亮罕見的鳥兒紛紛飛下來與他相聚。
世貞被這種奇觀吸引,再問:「式輝,有什麼事嗎?」夢境在這一刻終止。
可是紫花那特有清芳仍然徘徊在鼻端。這個夢是什麼意思?
還來不及詳夢,上班時間已經到了。
一進公司,發覺全人類肅靜,世貞已知有什麼不妥。
老劉給她一個眼色。世貞的目光落在童保俊房外的衣架上。那掛著一件蛋青色凱斯咪女裝長大衣。
唷,莫非老太太又大駕光臨。
老劉再向老闆的房間呶呶嘴。
世貞笑了,老劉真是個知情識趣、聰明伶俐的好夥計。
秘書走過來,「王小姐,請你人一到馬上進去。」「老太太來了?」秘書頷首。
世貞吐吐舌頭,上次不告而別,不知要受到什麼樣嚴峻的責備,她連忙查視襪子有無走絲,口紅顏色是否太過鮮艷等。然後才過去敲敲門進房。
童氏母子同時轉過頭來。
世貞發覺童保俊像是老了十年,又倦又煩。
他說:「媽,我另外撥兩個人給你用。」童太太卻說:「不,我只向你借世貞,」她揚起臉。「世貞,權充我一個星期的秘書可好?」世貞只得回答:「好呀。」童保俊頹然。
童太太滿意了,「明早九時你前來報到。」她站起來,身上穿著與大衣同色同料的套裝,她們那種太太,穿衣考究到極點,往往一件大衣只配一件衣裳,絕不亂搭,不比世貞這一代,單吊外套走天涯,長褲裙子都是它,唉,真是一代比一代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