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這是一次頗嚴厲的考驗。世貞並不輕,她體態碩健,可是童保俊卻不費吹灰之力地開步走。「重嗎?」
「你身輕如燕。」世貞笑了,所以那麼多女孩子都喜歡高大的男朋友,原來有這樣的好處。
他們之間的誤會似乎冰釋了,途人有無側目?可是都會居民早已學會事不關己,目不斜視,童保俊居然可以一路順利背著世貞回家。
他們到的時候,司機也駕車出現。
童保俊不避嫌,背著世貞進電梯。「喂,到了,可以放下我。」
「還沒到家門。」他一直背她到門口。
世貞索性把臉伏在他肩上,怪不得被疼愛的孩子全被背著或是抱著,實在太舒服了。世貞把門匙交給童保俊。
童保俊一直走到沙發前才坐下,世貞坐在他背後,陶醉了一會兒,才回到現實世界來,這才發覺童保俊氣不喘,臉不紅。
世貞微微笑,「真看不出,原來是負重好手。」
「你早應知道我是童家的支柱。」
「總共得一母一弟,不算太辛苦啦。」
「可是,不知怎地,老是吃力不討好。」這也算是抱怨了,半句起,一句止,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他自己做了一杯咖啡,靜靜喝完。
像是鼓起勇氣才能說:「有你作伴,才知道從前的日子多寂寞。」然後,輕輕歎息一聲。那夜,世貞做了一個夢。
她置身一個宴會,正皮笑肉不笑與其也客人打招呼寒暄。
突然看到父親出來喚她:「入席了,還不快過來?」世貞看得很清楚,父親上唇蓄著白鬚,穿白襯衫,外表相當整齊。
她跟他走到一問偏廳,裡邊只有一張長方型桌子,已有幾個人坐在那裡。
世貞知道人數太多,重要客人全坐在正式宴會廳,這張長桌顯然是臨時安排的。
可是世貞毫不介意,她看到母親,便過去坐她身旁。
那時,她一點也不覺得母親早已辭世,只取過飯碗,扒兩口飯。
桌上沒有菜,鄰座有一白髮胖洋婦,緊緊抓住一盤公家菜不放。
世貞母親不管三七廿一,伸過筷子,在那盤夾了一著菜放在世貞碟子上,略作抱怨地說:「你吃呀。」世貞覺得搶菜吃不好意思,「媽媽,」她說:「我自己會夾。」
一頓飯而已,多吃點少吃點,在何處吃同什麼人吃,有什麼重要。
就在這個時候,夢醒了。
一切歷歷在目,連那碟菜是茄子蒸肉絲也看得一清二楚。
世貞呆了半晌。
逝世的父母來向她托夢,他們怕她不夠吃,可憐的精魂始終掛住小女兒的生活問題。
世貞輕輕淒酸地說:「媽媽,我自有打算,我吃得飽。」他們知道她凡事不會爭,只會避開,多番吃虧只是啞忍,往往使宇貞得了面光還要占光。
世貞喃喃道:「我夠吃。」漸漸握緊拳頭,覺得這是一個使命,必須向去世的父母交待。翌日回到公司,和顏悅色,一點痕跡也沒有露出來。
中午,陪童保俊到私人會所吃飯,又想起那個夢。
是母親提醒她需要爭取嗎。抑或,潛意識覺得沒有安全感,所以才做這種夢?
要保證一生衣食無憂也不是難事,對面就坐著童保俊,大可開口,不過那需要犧牲許多自尊心,所以世上女子都希望有能力的男子自動獻身。
此時世貞的大眼睛有點呆,臉容看上去更似洋娃娃。
童保俊凝視她。
世貞時時會出神,思想不知會飛往何處落腳,也許,那是她的桃花源,歇一會兒,她又回到現實來。
果然,她很快恢復了神采,叫了許多菜,根本無法吃得完,然後在心中說:看,我有得吃。而且有人簽單付賬。
這次之後,童保俊對世貞比較鬆懈,故意看得不那麼緊,世貞樂得輕鬆。
下了班,與同事去喝上一杯,有時,正嘻哈絕倒,說笑聊天之際,忽然間,大家會靜下來,原來童保俊出現了。
他像個訓導主任,一亮相課室頓時鴉雀無聲。
為免尷尬,世貞只得自動疏遠同事。一個人總得有點犧牲。
趁中午時分,她整理辦公室。
搬進來那麼久,還是第一次打算久留,故此認真地收拾起來。
助手麗蝶在看電腦熒屏上各式的記錄,但凡不需要的決定全部洗掉。
忽然之間她說:「王小姐,你請來看。」世貞過去探視。
「噫,」她問:「這是什麼?」麗蝶答:「王小姐,看樣子是情書。」
「誰寫給誰?」聰明的麗蝶立刻站起來,「我不知道。」世貞知道其中有蹊蹺,「我來瞧瞧。」
麗蝶說,「我去做兩杯咖啡。」世貞知道麗蝶有心迴避,希望電腦上的情書不致於太過令人面紅耳赤。
情書沒有抬頭,即沒有收件人,不過。肯定那個人一定可以收到並且讀到。
一開頭是這樣說:「已是深秋了,清晨起來出門,往往會用一分鐘時間來呼吸空氣中那一絲蒼茫的清新,出奇地想念你,希望手指穿梭在你的手指,記得我老是笑身段英偉的你手像小蒲扇嗎?踏過落葉,索索聲令我希望你在我身邊。」世貞呆住,抬起頭來。麗蝶已回來,忍不住說:「寫得真好可是?」
「太奇怪了,是誰寫給誰的信,幾時寫,為了多久了?」
「一共三十一封,全在這,不知這對戀人是誰,只知必定是公司同事,因這是公司電腦。」「為什麼用公司電腦?」
「也許,家中不方便。」世貞驀然抬起頭,是有夫之婦,抑或對方是有婦之夫?
麗蝶說:「還有一個可能。」「是什麼?」
「兩人太多時間逗留在公司,根本不在家,因此,肯定是公司的高級職員。」世貞對心思甚為縝密的麗蝶另眼相看。
「他們是誰?」世貞間。
麗蝶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我也希望戀愛。」世貞笑了。
麗蝶說:「他倆肯定已經離職。」
「可是,那樣重要機密的文件,怎麼會不帶走?」
「也許時間非常倉卒。」「按一下電腦即可取銷所有記錄。」
「那他倆肯定走得十分匆忙。」
麗蝶笑,「人不在了,情意卻仍然濃得化不開。」
「反正不認識這兩個人,也無所謂窺秘,且讓我讀完這幾十封信。」
麗蝶說:「這封關於床褥的特別感性。」就在此時,傳來一聲咳嗽。
麗蝶立刻說:「童先生早。」她退出去。
童保俊問:「什麼事那麼高興?」
「這具電腦從前的主人是誰?」
「公司的文儀用具,誰知傳過幾手,有毛病便換一具。」
「你來看。」
「新床單,被褥略硬,不貼身,像開頭的關係,後來,漸漸軟熟,隨心所欲,今晨醒來,躺床上,有如是觀,希望你在身旁。」童保俊一看,臉色變得雪白。
世貞卻還沒有發覺,「麗蝶說,是公司離職同事。」童保俊一聲不響。
「你一定知道是誰,他們到什麼地方去了,是否私奔出走?」童保俊慢慢回過神來,他掩飾得很好,輕輕說:「公司裡那麼多人,人事部都記不清楚,何況是我。」
「那樣的熱戀一定瞞不過人。」童保俊卻問:「有無咖啡?」
「我替你做。」世貞出去,五分鐘回來,童保俊已經不在她的辦公室。地放下杯子,走到螢光屏前一看,發覺內容已被人洗掉。
世貞頓足,房間只有童保俊一人,當然是他幹的好事,她坐下來,他為什麼這樣急急要毀滅證據?」他肯定知道寫情書的是誰,收情書的又是誰。
麗蝶進來。「咦。」她發覺節目已遭清洗。
世貞懊惱,「早知應該接到打印機上。」麗蝶不出聲。
世貞知道她是個機靈女,「你已經有副本?」麗蝶頷首。
「不要給人知道,快給我一份。」麗蝶轉身出去,不消十分鐘,一份副本已放在世貞面前。
天下雨了,辦公室內全靠人造燈光,上午也像黃昏,世貞沉思。
忽然之間靈光一現,她明白了。童保俊,他是收信人!
不然他才不會這樣著急。
就算收過情書,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誰又是昨日出世的人,誰又沒有過去。
世貞萬分狐疑,他不必故意隱瞞呀。
她把那疊情書小心翼翼收入公事包。下班時分,童保俊來找她。
「世貞,今日我生辰,一起吃頓飯。」世貞意外,「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也讓我準備一下。」
「誰都有生日,不必擾攘,你可與我祝願已夠。」
「你愛去什麼地方?」「家。」世貞眨眨眼,「你家,還是我家?」童保俊笑了,「我家。」
「好,我一於奉陪,可以走了嗎?」
「我還要等一個電話。」趁空檔世貞跑到禮品店去亂找了一陣子,店員把所有精緻禮品都找出來介紹,可是竟沒有一樣適合,童保俊沒有特別愛好,為他選禮物十分困難。
世貞有點悵惘,倘若是童式輝,世貞反而知道怎麼做,乾脆送上一年量香檳即可,一天一瓶,一共三百六十五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