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世貞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她不想看這種面色,沉默地低頭。
「你怎麼來了這?」他責怪她。
她低聲分辯:「童太太邀請我。」
「你應該先知會我。」世貞本來還想解釋,但隨即歎一口氣,維持緘默,他在氣頭上。
多說無益,一人一句,只有氣上加氣。「現在你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別。」「不用了。」「這好像不大對。」「我說對就是對。」他拉起她就走。
世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著走。
他開的是一輛敞蓬車,天忽然轉晴為陰,接著下起小雨,兩人頭臉都濕了,其實一按鈕便可以將軟蓬升起,可是童保俊並沒有那樣做。
世貞忍不住,輕輕說:「童太太邀請我到大屋也是好意。」童保俊把車停在小路上,語氣有點滄桑,「你錯了。」世貞駭笑,「她總不會害我吧。」童保俊這時才息怒,「對不起世貞,我不該對你吼叫。」世貞揶揄:「不然下屬要來何用。」
「我對手下一向十分客氣。」世貞不由得說:
「你太認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童保俊一愕,臉色突變,「你見到了他?」世貞不滿他幾次三番反應過激,「是,我見過童式輝。」
「你擅自走上閣樓去?」「不,他住在花園平房。」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異乎尋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貞擅自按鈕,車蓬緩緩升起。
她輕輕問:「你多久沒回家了,連弟弟住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沒有回答,緊緊閉著嘴唇,像是怕一張嘴便說錯了永難挽回的話一樣。
年輕的世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沒有經驗,認為使性子是女性的權利,由男友來哄撮才對。小小車廂內氣氛尷尬。
童保俊扭開錄音機,偏偏是小提琴獨奏,世貞不懂古典音樂,越聽越煩,是,樂聲幽怨,但那是別人的故事,與她無關。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貞輕輕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車。
她哪真會耽在房間,昨日看報紙,知道附近有個花市,她換件衣服便出去觀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個園林展覽,越逛越高興,吃了他妃蘋果,再買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熱狗。然後與花檔檔主研究如何種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著兩盤海棠回酒店。
接待員一見她便說:「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她到底是來出差的,不能失職,立刻撥電話上去。
童保俊說:「他們回心轉意了。」世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轉機。
「我這就上來。」利潤打得那麼低,成功也不值得慶祝。可是總算接到訂單,對公司有個交待。
當然是做藝術家清高,不問世事,閉門造車,只需對自己負責,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確醃。他們兩兄弟的生活如南轅北轍。
將來財產如果平分,可能有點不大公平。世貞臉色緩和下來。
童保俊打開門說:「代表馬上就到。」世貞點點頭。
他在喝酒,看樣子兩兄弟都喜歡喝上一杯。
他倆沒有說話,世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對方代表準時到,世貞看過合同,交給童保俊簽名,大家臉色緩和起來,又開始客套。「會順便到紐約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時間,」他忽然看到世貞臉上有盼望之意,略為躊躇,「不過,去半天大概不成問題。」侍者送香檳進來,各人碰杯喝乾了,對方才告辭。「合作愉快。」室內只剩他們兩人。
「可去過紐約?」
「一年前跟旅行團去過一次,逗留一日,走馬看花,什麼都來不及做。」「我們今晚就去。」世貞笑問:「人們會怎麼說?」
「他們會說:這兩個人總算沒辜負生活。」
世貞笑,「你難得清閒。」「我是家中負枷的牛。」
「男人照顧家人是應該的。」他興致頗好,「我們去收拾行李吧。」有人敲房門,他去一看,是家中傭人。「太太說,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斷他,「我們稍後就要去飛機場。」傭人連忙稱是。
世貞連忙捧出剛才買的白色海棠花,「請代我送給童太太。」那傭人道謝而去。
童保俊看著她,「世貞,有許多事你不懂得。」世貞微笑,「你不說,我又怎麼會知道。」他深深歎口氣。
「你與兄弟不和,你不喜歡他,可是這樣?」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這樣簡單。」世貞抬起頭,「不想說,不要說。」童保俊微笑,「皇恩浩蕩。」他們兄弟都有令人百看不厭的笑容。
他不喜歡弟弟,是因為式輝少爺不問世事光是花費吧,老太太看樣子又十分偏幫幼子。
行李上了車,童保俊才說:「現在,有兩條路可走。」「說來聽聽。」「要不去紐約觀光,要不到拉斯維加斯結婚。」世貞駭笑,「我可否回家?」他們終於還是去了紐約。
童保俊有心叫世貞高興,憑他的人力物力,輕易做到,他們住在最好的酒店裡。租直升飛機觀光,看歌劇、逛珠寶店,他甚至帶她到紅燈區獵奇。
世貞笑說:「我好似覺得你在追求我。」童保俊詫異,「有這樣的事嗎?我一貫如此籠絡得力夥計,不信你去問老劉。」那一日一夜過得十分豐盛。
世貞快樂的說:「呀,難忘的假期。」童保俊凝視她,「將來,有更重大的事會發生,令你刻骨銘心,屆時,這個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丟在腦後。」世貞探臉過去,「我是那樣貪新忘舊忘恩負義的人嗎?」「十足十。」世貞為之氣結。
他們結伴回去。
自此世貞的地位大不一樣,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來,可是心知肚明,老闆走開,或是忙,有什麼事,不約而同會說:「去問世貞」,她人緣不錯,不管閒事,不說是非,眾人也十分慶幸,有時,見她捱到深夜,也覺得老闆女友不易為。
她終於置了客廳傢俱,特地請姐姐姐夫來喫茶。
宇貞兩夫妻竊竊私語。「看樣子關係牢靠了。」
「總得正式結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時七八年後也會分開。」
「總算享過福。」宇貞語氣仍是艷的。
「世貞頭面首飾統統不同。」式樣顏色一般樸素,可是看上去說不出的名貴熨貼,幾件簡單珠寶,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禮物。老友雅慈哪會放過她,揶揄道:「終於穿金戴銀了。」世貞懊惱,「你也不怕我同你絕交。」
「咄,豬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麼樣?我失業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體,眼看要跌落坑渠,忽爾有一個英俊、富有、單身的男人願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絕他?」雅慈不說什麼。
「你會拒絕他嗎?」雅慈答:「我比你能幹,我不會陷入絕境。」世貞長長歎口氣,「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
「果然,共患難易,共富貴難。」
「妒忌。」「是,」雅慈點頭,「看不得你好。」世貞無奈。
「你瞧,一般樣貌,歲數又差不多,為什麼我沒有你那樣的際遇?」
「因為你不稀罕。」「什麼?」雅慈睜大雙眼。
「這是真的,」世貞說下去:「你下意識不在乎,精力不夠凝聚,當然沒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說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關係中牽涉到金錢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為你父母疼愛你,生活無憂。」雅慈十分安慰,「還可以啦。」
世貞也諷刺她:「將來,未婚夫送訂婚戒子給你,你也拒收?」雅慈說:「有一極紅的外國女明星十分標新立異。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紋在無名指上當婚戒,並且同記者說:「鑽石我可以自己買。」「嗶。」
「世貞,這種東西十分便宜,豐儉由人,何必叫別人送。」
「你家教一流,氣質高貴,無人能及。」
「去你的。」世貞歎一口氣,「我則最希望不勞而獲。」
「有人疼愛照顧,感覺自然不同。」
「你瞭解,會原諒我?」世貞大喜。
「咄,」雅慈的語氣轉得溫和,「你又何需我認同,我又幫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飲冰水,冷暖自知。」世貞落下淚來。
「誰不貪圖嫁得好,一生衣食無憂。」
「誰娶我,我嫁給誰,十畫都沒有一撇。」
雅慈笑,「纏住他,攤牌,必要時,以懷孕要脅他。」世貞不出聲,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樣對她,已是沒有可能的事。
一個人得到一些,也總會失去一些。
翌日,開完會,童保俊笑著對世貞說:「世貿的殷小姐那件紅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麼牌子?」世貞微笑,「金紐扣上寫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說:「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試一試。」世貞嚇一跳,「那是極貴的服飾,沒有必要。」
「人靠衣妝,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禮,我吩咐公共關係組替你在該店開一個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