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到了目的地,過海關時並無太大滯留,她叫計程車到酒店去。
房間一早訂好,不勞她操心,童保俊住在同一旅舍,她即時向他報告她已經到了。
他不在房間,她留言。
正是晚飯時候,她到附近小店去買三文治吃。
四周圍都是洋人,這才切實知道置身外國,小時候一直盼望到歐美留學,她微微笑,趁這趟出差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間。電話鈴正在響,世貞跳過去取聽筒。果然是童保俊。
「我在一一零三號,你還不過來幫忙?」當然,她是夥計,他是老闆,可是,也總可以問問旅途可愉快吧。
童保俊與律師正在套房的客廳裡商洽合約,見到世貞,他鬆口氣,「細節你們談,我要追看籃球賽。」世貞不知是榮幸還是無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來。
「我們規矩是如此這般……不過可以讓步到……」童保俊在房扭大電視機聲浪,十分喧嗶,世貞過去輕輕掩上門,瞄見他在喝啤酒。
對方代表問:「你老闆一貫作風如此?」世貞答:「不,只當他覺得合同太嚕唆的時候。」對方無言。是要有一個中間人做這醃事。
到了最後,連世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來合作無間,為何到了這個時候才吞吞吐吐,有什麼困難,照直說好了,童氏不會受不起打擊,別浪費時間好不好。」對方律師竟一聲不響立刻收回合同。
代表說:「我們下星期初再回覆閣下。」兩人開門離去。
世貞跑到門前去踢一腳。身後有笑聲。
可不就是童保俊,他已關上電視機。
他歎口氣,「做小生意最屈辱。」「也不是每次如此。」「十次有九次夠了沒有?」「不至於吧。」「嘿,已是最樂觀的想法。」他坐倒在沙發上,又開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著世貞微笑,彷彿已渾忘適才不快之事。
他說:「告訴我,旅途可愉快嗎?」「辛苦不要緊,可是沒有合約帶回去……」「別把這種事放心上。」他擺擺手。世貞吁出一口氣。
「家裡把這盤生意交給我,我無法不打理照顧,真煩,巴不得一走了之。」「去哪裡?」世貞溫和地間。
「到波拉波拉那樣的島嶼去,在山上蓋一座別墅,看著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覺,醒來剛好觀賞兒陽。」世貞聽了不禁心曠神怡,「那才不枉一生。」童保俊長歎一聲,「待家母駕返瑤池後才有希望實踐。」世貞駭笑,他在詛咒母親?
「來,世貞,坐得近一點。」世貞坐到他身邊。
「家母一生飽受創傷,我不得不作出讓步。」「這叫孝順。」「世貞,我喜歡聽你說話。」他握住它的手,她以為他會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鬆了手,反一個身,睡著了。世貞嗤一聲笑出來。
奢望辦事至筋疲力盡的他們還有心情浪漫實在是太過天真丁。
世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來,找她聊天。
「這兩年童氏生意並不理想,耍整頓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為著爭名奪利願意斬下一條手臂,那不是我。」世貞歎氣,「你還訴苦,那我呢,我還時時慶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呢。」
「世貞,你確是可愛。」世貞搓搓手,「好歹來這世上一場,且闖它一闖,光怪陸離,看個飽,當享受。」童保俊笑了。
世貞終於趁這機會問:「你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訝異。「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世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靜的說:「我對你一見鍾情。」世貞張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時。」「相處時間長了,彼此才有瞭解。」世貞疑心,「你肯定這不是一物兩用?」「不,我不會叫心愛的人吃苦。」世貞鬆出一口氣。
「回去我們就宣佈訂婚。」「我並沒有答應呢。」世貞抗議。
童保俊詫異,「簽僱員合約之際你沒看清楚小字,最後一行說:合約一年後乙方自動成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異常實際,她在想:姐姐的願望可以實現了,將來,小孩讀書之時,一定可以報招雲台的地址。是她命中該有這顆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過去敲他房門,找他外出觀光,房門打開,她嚇一跳。
連忙稱呼:「童太太。」一點不錯是老太太,雙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時,語氣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記性十分好。她怎麼會在這裡?
只聽得老太太說:「我也在等他。」世貞唯唯諾諾。
「不怕你見笑,家就在新澤西,他偏偏要住酒店。」這一切,世貞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她裝作一早都知道的樣子。
老太太忽然轉過頭來,「王小姐,來,請到舍下走一趟。」世貞為難,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經取過外套,世貞連忙幫她穿上,她挽起世貞的手臂,走出房間。
「王小姐,說幾個笑話給我聽。」世貞暗暗叫苦,她哪裡會說笑話,還世上又何嘗有什麼可笑之事。她只得賠笑。
說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遠之處,世貞知道這一區叫玫瑰谷,真沒想到童保俊情願住在酒店,他們母子感情肯定不是最融洽。
屋子有私家路,林蔭深處,世貞看到一幢鴿灰色三層樓大宅,車子停下,有傭人來開門。
世貞心想,且看看室內陳設如何,有些大屋只剩一個殼,室內陳舊不堪。
她一踏進門,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內全部翻新,傢俱考究新穎,看得出有實力。
童太太說:「請坐。」世貞盡量大方鬆弛。
「喝完茶,我帶你三觀屋子。」童太太說話有點像命令,世貞也不以為奇,世上的確有許多能幹的母親,因對家庭貢獻甚大,得到尊重,漸漸權威。
就在這個時候,傭人過來說:「太太,國畫老師來了。」童太太猶疑,「叫她等一等。」世貞連忙說:「叫老師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雜誌好了。」童太太見世貞懂事,倒也歡喜,「那麼,我去十五分鐘即回。」她一走開,會客室頓時靜了下來,花園外鳥語花香,環境清幽,世貞不由得納罕。
這樣好地方,為什麼童保俊不願居住?
也許,是太靜了,再過三十年來定居還差不多。
星期一三學國畫,四五練球,上午游泳,下午玩牌,週末到市區見朋友,當然,也得處理財政上問題,不過千萬別太操勞。
這樣富庶清靜地渡過晚年,最好不過。
她溜出會客室,來到花園,發覺薔薇架後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過去,看到亭子後邊,另有一間平房。一隻臘腸犬輕輕走出來,友善地看著她。
世貞對著它笑,「好嗎,你叫什麼名字?」平房內有聲音傳出來:「熱狗,別騷擾客人。」世貞嗤一聲笑出來,多奇怪的名字。
平房門虛掩著,熱狗又輕輕回到屋內去。
世貞不知那人是誰,剛預備走開,忽然他問:「可願進來喝杯茶?」世貞伸出手去,輕輕推開門。她看到平房邊擺滿青蔥盤栽,遠處一張大沙發床,近處一張大寫字檯,一看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住在這裡。
世貞既意外又歡喜,她說:「我是王世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嗎?」大床側邊擺著一架高大的木製雕花屏風,那人自屏風後邊走出來,「我叫童式輝。」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貞抬起頭,看到他的臉,不由得一怔,他長髮,一身棕褐色皮膚,只穿件汗衫,褲子穿洞,手上拿著一支畫筆。
那人與她同樣訝異,「你是誰的朋友?」世貞看著他那雙明亮不羈的眼睛,他長得那麼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輕,不用問也知道兩人是兄弟。
世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貞但笑不語。
他打開一張帆布椅子,「請坐。」他斟一杯薄荷茶給她,世貞一聞,心曠神怡。
這時一隻白鸚鵡飛到他肩上輕輕停住。
世貞如進入童話世界中,無限驚喜。
鸚鵡張嘴說話:「歡迎,歡迎。」抖動羽冠,片刻又飛出窗外。
「來,吃點水果。」童式輝一臉笑容如陽光般眩目,他們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發揮得最淋漓。
「你是畫家?」「不,我什麼都不是,我只喜歡畫畫。」
「讓我看看。」他微笑,「都是見不得人的習作。」
「我肯定都是好畫。」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世貞漸漸覺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這茶裡……」「有一點點薄荷酒。」就在此際,傭人在平房外間:「王小姐在裡邊嗎?」
世貞連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輝失望,「這麼快要走了嗎?」世貞依依不捨,「下次再見。」他送她到門口。世貞老遠便看見童保俊站在長窗前等她,一臉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