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程真問小川:「你說什麼?」
「再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要開車門,立刻報警求助。」
『別太擔心。」
「阿姨,你太不懂照顧自己,叫我焦慮。」
「你關懷我,當然這樣想,在我敵人眼中,我卻是一名老妖精。」程真無限感慨。
小川邊笑邊搖頭。
「小川,可喜歡這裡?」
小川由衷點頭,「真沒想到有這麼好的地方,人情、風景、水土,無一不美。」
「女孩子尤其是。」程真替他補上一句。
小川靦腆。
「那麼,留下來吧。」程真感喟地說。
「咦,阿姨,你呢?」
「我想回去。」
小川不語。
「你們大可以落地生根,重頭再來,我卻戀戀過往,不能自己。」
小川忽然問:「主要是因為董則師吧?」
「是我令他失望,我不是持家好手。」
小川說:「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只要志趣相投
程真笑起來,「過十年我們再談這個問題,你會比較明白。」
那一夜,程真一個夢接住另一個,清晨醒來時只得四點半。
有工作的時候她從來不做夢,累得一倒在床上,腦筋完全休息,現在想起來,不知多好。
她不是閒不下來,但此刻不是時候,現在唯一可以醫好她的,不過是一份忙碌的工作。
她歎口氣,撥電話給劉群。
劉群真好,二十四小時都維持清醒。
「劉群,工作如何?」
「同事走的走,死的死,七零八落,身為編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十分不堪。」
「為什麼不訓練新人?」
「從前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現在才發覺這一行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不是在大學文學系可以隨時找得到,換句話說,干文藝工作還須天分,不是會寫字會畫版便勝任有條。」
程真笑,「你總得試一試。」
「怎麼不試,幾乎握住他們的手教他們寫。」
「要隨年輕人自由發揮。」
劉群歎口氣,「你回來看看就明白了,事非經過不知難。」
「我這就回來。」
「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我回來幫你。」
「此刻報館的路線、方向、立場,都與從前略有修改,你可以適應嗎?」
「我需要一份刻苦耐勞的工作。」
「到我處來做家務助理吧,程真,今日做記者不比往日,文字要較從前收斂,措辭轉彎抹角,觀點模稜兩可,你受得了嗎?」
「劉群,」程真訝異,「受不了的好像是你。」
「是,我也決定退休。」
「什麼,」程真大吃一驚,「我還以為你會死在崗位上。」
「不,我已預備退下來寫回憶錄。」
「你要到哪裡去?」
「新加坡。」蕉林椰雨,好地方。
「幾時?」程真怔怔地問。
「快了。」
「那我怎麼辦?」
劉群忽然猙獰地笑,「你像所有忘恩負義的人一樣,回不來了,哈哈哈哈哈。」
「新聞界真的打算大撤退嗎?」
「才怪,許多人磨拳擦掌預迎接新紀元,程真,人各有志,你我老了迂腐了,有包袱,想不開,故不得不退下來。」
程真黯然,「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有人見風駛柁,如魚得水。」
「連我都說混不下去,就有點艱難了。」
「劉群,你過來,我照顧你。」程真豪情大發。
「呸!你以為我是趙小川?一筆學費,兩套衣服好過一年,你想養活我?要掘多兒個金礦,否則當心你整家都應付不了。」
程真微弱抗議,「我是好心。」
「聽說小川生活得不錯?」
「年輕人,什麼地方都看得到風景。」
「你呢?」
「同董昕分手後情緒低落,毫無寄托,白天像做夢,晚間似遊魂,情況不妙。」
「怪不得想回來投身工作。」
「我真懷念打開報紙,看到自己的專欄登在頭條上的興奮感覺。」
劉群忽然說:「這話是不是你帶頭講的?太好的事永遠不會大長。」
「是,是我。」
劉群歎口氣,「我們已經夠幸運,我從事本行已有二十年,已經夠好夠長。」
說完之後,她靜靜掛了電話。
程真情緒更加低落。
天亮了,走到窗口一看,發覺是個大霧天。
船隻紛紛響起號角,此起彼落,悶納地嗚嗚,似迷路的孩童嗚咽。
程真站在窗前良久。
忽然看到霧中冒出一張面孔來。
程功!程真露出笑容,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她連忙去開門。
門一打開,卻不見人,程真摹然吃驚,怎麼,又看錯了?精神真恍惚到這種地步?
「媽媽,」程功的面孔又自霧中出現,「你昨天忘記取信。」
程功到屋裡,脫了外套,開始做早餐。
「小川還在睡?」
「別吵他,每天晚上寫功課到深夜。」
程功笑,「又一個忍辱負重、有揚眉吐氣情意結的華人學生,外國同學老是不明我們何以拚死命苦讀,叫趙小川去現身說法至好不過。」
「你今日來是為了小川?」
「不,」程功斟咖啡給母親,「小川說有人騷擾你,要不要搬家避一避?」
程真半晌答:「要找,一定找得到我。」
沒想到程功十分瞭解,「是呀,搬了也找得到,為何不搬?」語帶雙關。
程真黯然,「很久沒見到他了。」
「多久?」
「我不復記憶。」
「聖約翰一行之後可有見過?」
「那是最後一次?」
程功意外,「那麼久沒見面!」
程真黯然,「所以,此事已告結束。」
程功不出聲,可見她同意此說。
程功抬起頭,想了想,「無論何等樣結局,都比結婚好。」
程功訝異,「連你都這麼想,你不日可是要結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適合我,我一輩子都沒有一個安定的家,只要達到目的,我會心甘情願犧牲妥協,別人不會那樣委屈。」
程功是少數對生活全然沒有幻想沒有憧憬的少女。
她說下去:「我已開始與湯姆談論婚禮細則,像草擬合同一樣,十分煩瑣,我幾次三番不耐煩,可是不講清楚,只怕日後吃虧,故不嫌其煩,事事列得一清二楚,許多女子在婚前只說:『我希望他對我好』,什麼叫做好?日後必定產生矛盾,不如列出條件:一年家用千萬謂之好,唯命是從方算最好之類……」程功咕咕笑。
「你們是相愛的吧?」
程功鄭重聲明:「我不會向不愛我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程真駭笑,「我是太草率了。」無限感慨。
程功看向窗外,「今日這霧來得真怪,」轉過頭來,「你有否思念他?」
程真答:「甚苦。」
程功剛覺得蕩氣迴腸,趙小川這時卻惺忪地開門出來,「姐姐,我聞到烤麵包香。」
程功氣得很,「你這傢伙貪睡貪吃之外就會煞風景,誰是你姐姐!」
小川無故挨了罵追上來要程功好看,二人在客廳裡追逐。
程真歎道:「若沒有孩子這世界真會沉淪。」
程功悻悻然,「什麼孩子,一八0公分高的孩子?」
大家終於坐下來。
程功這才說起正經事,「湯姆聽說你在找工作。」
「是,他有什麼建議?」
「本埠有財團想辦一本地產雜誌——」
程真立刻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做慣銷路數十萬的報章雜誌。」
程功不語。
「替我謝謝湯姆。」
「媽媽——」
「飛鳥盡,良弓藏,終有這樣一天,不必勉強了。」
小川忽然說:「阿姨寧願開一爿花店。」
程功白他一眼,「你瞎七搭八說些什麼。」
「小川講得對,我可能會開一爿店專賣鍋貼小籠包。」
程功頷首,「不過,暫時先搬到公寓去住幾天,我都替你準備好了。」
「有無暖水泳池?」
「奧林匹克尺寸。」
那日中午,程真拎著一隻小皮箱就搬過去了。
霧仍然未散,新聞報道員均嘖嘖稱奇。
公寓房子保安周到,幾重門戶,兩個孩子終於放心,分頭辦正經事去了。
程真走到小書房,看到書桌上有一疊原稿紙,程功真周到,什麼都想到了。
她坐下來,忽然想寫稿,提起筆,在第一頁上寫下第一句:我覺得結婚,要不在很年輕的時候,要不就在生命的晚年,當中一段時候結婚,肯定是失敗的多。
許久沒有執筆,手指生硬,筆劃要轉彎的時候老是轉不過去。
可是程真不停寫下去。
寫成後至多也不過是篇平凡的言情小說,可是,寫的時候像程真那麼高興,根本毋須計較結果。
她一直寫了五千多字,凡事開頭難,既然開了頭,希望接著文思如泉湧,汨汨冒泡,擋都擋不住,清洌可口,長寫長有。
她放下筆,摸一摸僵酸的脖子,看向窗外,才下午四時,已經天黑,冬日,太陽早落山,許多新移民特別怕這點。
她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打算出門到附近去吃頓意大利菜。
車子駛出停車場,才發覺霧仍未散,再加上微雨,冷得澈骨。
這種壞到透頂難熬之極的天氣卻勾起程真許多記憶,她最不良習慣便是駕車想心事,果然,錯過了天橋,駛到支路上,要繞一個大圈子才能到市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