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我不知疾苦?我的疾苦難道還告訴你不成?」
我說:「嘿,給人刮了耳光,我還得裝笑臉安慰那個人,問他的手痛不痛,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呢。為了生活,我什麼委曲沒受過?除了沒賣過身,眼淚往肚裡吞的次數多得很呢。」
「說來聽聽。」太陽報記者說。
「我幹嗎要說給你聽?我的苦惱,只有耶穌知道——」我唱將起來,「耶穌愛我萬不錯,因有聖經告訴我,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聖經上告訴我……」
「你喝醉了,馬小姐。」是B三的聲音。
「B三,我叫你走開,你怎麼不走?」我很惱怒。
「馬小姐,我護你回去。」B三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
我被他挾持著回旅館。
我飄飄然只覺得渾身沒半絲力氣,一下子就沉睡過去。我沒有那麼好福氣睡到天亮,我輩陣陣頭痛襲醒,眼睛腫得睜不開來,呻吟著滾下床來,抓住床背站好,外頭會客室有燈光,我看到B三坐在那裡喝牛奶吃麥維他餅乾,一邊看電視。
這人真懂得享受,我哼哼唧唧的跑出去,坐在他身邊,令他嚇了一跳。
「什麼片子?」
「雪山盟。」他不好意思,「老片子了。」
「海明威的『凱利曼渣羅之雪』?」我問。
「是的,小姐。」他有點意外,「你看過這套電影?」
「我獨自餓了,有什麼吃的?」我問。
「我替你下去買熱狗可好,小姐?」他說。
「謝謝你,我實在走不動。」我把頭擱沙發背上。
電視聲浪很低,我兩眼半開半閉的看起電視來。我得回家了,一定要回家,我不能如此崩潰在異鄉。
有人推門進來。
「可是你,B三?」我問。
「你跟B三做起朋友來了,嘖嘖嘖。」
我抬頭,是愛德華,英俊的愛德華。
「愛德華。」我的救星。
「噓。」他擠擠眼,一隻手指放在嘴唇邊。
「你怎麼來了?」
「我是愛的僕人,」他念起十四行詩來,「受靈魂的差遣,忠於我的主人……」
「占姆士他——」
愛德華把熱狗及牛奶遞給我,面色就轉得肅穆了,「寶琳,占姆士後天結婚。」
「我知道。」我咬一口熱狗,麵包象蠟一樣的味道。
「你看上去很淒慘。」愛德華說道。
「兩個人當中選一個,」我說:「而我永遠是落選的那一個。」
「雖敗猶榮,對手太強。」愛德華安慰我。
我馬上努嘴,「才怪!你為什麼不說形勢比人強,沒奈何?」我想到奧哈拉,他比我強?滑天下之大稽,我想認輸,只怕他隨時良心發現,不給我這麼委曲——他比我強?天曉得。
「你別氣壞了自己,占姆士有他的苦衷。」愛德華說。
我的頭更痛了,胸口悶得像是隨時要炸開來,巴不得可以殺人出口怨氣。
「寶琳,」愛德華說:「我陪你去參觀婚禮如何?」
「是前三排的位子嗎?我一向坐慣包廂的。」我說。
愛德華凝視我,「寶琳,你的心已碎,何必還強顏歡笑?」
我掩住胸口,「如果心已碎,我又不是比干,如何還活著張嘴說話呢?」
「我陪你走一趟,」愛德華說。
「你這小子,你懂什麼?」我說:「婚禮有什麼好看?」
「你不想看看她真人?」愛德華問:「看戲看全套呀,見過瑪麗皇后,也應見見未來的比亞翠斯皇后。」
我拍一拍手,「說到我心裡去,我確是不應該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我訂了飛機,我保證你沒坐過七座位的私人噴射機,來,試一試,什麼都有第一次。」
「你真可愛,」我說:「愛德華,誰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好福氣。」
他眨眨眼,「可不見得,她們都埋怨我不夠專一。」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說。
天濛濛亮了。魚肚白的天空,淡淡的月亮猶掛在一角,像個影子,是愛情的靈魂。
「婚禮完畢,你就該回家了。」愛德華勸我。
「是的。」
「我喜歡你,寶琳,你對占姆士是真心的,不比梵妮莎對菲臘。」愛德華說。
「你這孩子懂些什麼,」我歎口氣,「梵妮莎對菲臘才好呢,你不明白。」
「你看你,又教訓我,我好不容易溜出來見你,你總不見情。」他笑。
「你倒是自由。」我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比起占姆士,那當然,」愛德華說:「他做人一生跟著行程表:什麼時候出生,什麼時候結婚,跟誰生孩子,吃些什麼,穿那種衣服……他生活很苦惱。」
我岔開話題:「即使是你們的名字,也很受嚴格挑選,來來去去是占姆士查理士亨利。」
愛德華大笑,「不然叫什麼?羅拔王子、艾維斯王子?名字也有格局呀,女孩子當然是瑪麗,維多利亞、伊麗莎白,你幾時聽過有雲蒂皇后、吉蒂皇后?告訴你,母親不喜歡比亞翠斯這個名字呢,大嫂將來還有得麻煩。」
我喃喃說:「真厲害,必也正名乎。」
「你滿意啦?她做人也不好過呢。」愛德華說。
我的眼睛刺痛得睜不開來,愛德華帶著我與保鏢B三上飛機。
那機艙小小,非常舒服,我用藥水敷了棉花,覆在眼上休息。
愛德華在一邊看圖書,他在讀一本有關中國名勝古跡的書,他問我:「秦始皇帝為什麼要造那麼大的墳墓與那麼多的陶俑?」
我說:「愛德華,關於中國與關於人性,我不會知道得比你更多。」
「他是一個怪人。」他合上書本下個結論。
「誰?」
「秦始皇帝。」
「天。」我呻吟,「我不會關心不相干的人,你為什麼不關心一下身邊的事呢。」
「寶琳,我能否問你一件事?」我趨向前來。
「什麼事,說吧,別問得太深刻。」我取下眼上的棉花。
「占姆士有沒有送過你一隻袋表,跟這一隻一個式樣的?」他自褲帶取出他的表。
我看一看,「有,我很喜歡這只表,怎麼,你們幾兄弟人各一隻呀?」
「你說的不錯,這是祖父在我們廿一歲的時候送我們的生日禮物,小弟還沒有收到呢。」愛德華說。
「你有廿一了嗎?」我微笑。
「寶琳,說真的,這件禮物,我們應保留到死的那天,而占姆士卻給了你——」
「你想代他討還是不是?」我一骨碌坐起來,「真嚕嗦,從沒見過這麼小家子氣的王子,」我取過手提袋,掏出整只織錦袋交給他,「拿回去。」
「寶琳,你不明白——」
我瞪大了眼,喝道:「我明白得很,你閉嘴!」
他震驚。
我罵:「你們家,男人全部婆婆媽媽,女人則牡雞司晨,我受夠了。」我閉上眼睛。
我默默數阿拉伯字母,平靜下來。呵一輩子對著他們的又不是我,我何必擔心,我應當慶幸我只是個觀光客。
我緊閉著嘴唇,又一次做了阿Q。
愛德華說:「我知道你生氣了,但我情願看你生氣,好過看我母親生氣,我怕她怕得要死。」
我睜開雙眼,我說:「你真可愛得要死。」
「請你原宥我們,寶琳,對一隻鳥兒解釋飛翔是困難的事。」說來說去,他要取回金錶。
「這麼伶俐的口才。」我詫異。
「不錯。」他瞇瞇笑,「我佔這個便宜。」
飛機經過三小時的旅程就到達了,一樣又服務員招呼茶水,真是皇帝般的享受,不必苦候行李,經過海關的長龍,我們直接在機場上車。
愛德華還替我挽著行李下飛機哩。他說:「B三會得替你安排住所,明天你可以自由活動,不必跟旅行團行動,我會再跟你聯絡。」
我問:「菲臘與梵妮莎會來嗎?」
「沒請他們觀禮,如有興趣,他們可以跟市民站在一起。」
「太過分了。」
「寶琳,我母親是那種一輩子記仇的人。」
「我呢?」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怎麼可以來的?」
「如果沒有母后的懿旨,我敢來見你?」愛德華笑。
「她為什麼邀請我?」我問:「向我示威?」
愛德華還是笑。窩臉紅了,多麼荒謬,她居然要向我示威。
「她尊重你的原因,跟我喜歡你的道理一樣,你是這麼天真,居然忘了你是占姆士的救命恩人。」
「就因為如此?」我問。
「足夠了。」他說:「寶琳,我們明天見。」
「我非常寂寞。」我說:「得閒出來陪陪我。」
「我看看能否出來。」愛德華說:「但別等我。」
「去你的,等你?」我伸長了脖子,罵他。
他笑著走了。
第八章
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頂樓最好的套房中,B三在門外,不知是保護我抑或是監視我。
我斜倚在床上看電視卡通,有人敲門,我順口說:「進來。」我以為是B三。
「馬小姐。」
我抬頭,「你!」我跳起來,「B三,B三!」我大叫。是那個太陽報記者,穿著侍役的制服,他又混進來了。
「你是怎麼跟蹤而來的?」我尖聲說:「你簡直像一只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