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占姆士說:「父皇,我與比亞翠斯之間,實在連多說一句話的興致都沒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聲,「夫妻之間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能不能保留寶琳?」占姆士終於開了口。
老先生感喟,「占姆士我兒,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占姆士掩住了臉。
老先生歎息:「占姆士你承繼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說:「陛下,中國人有兩句話,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認為如果占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像菲臘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餓死他,吊兒郎當,美其名曰為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實則上什麼也不用做,那多好。」
老先生默然。占姆士緊緊握住我的手。
「陛下,你不必擔心,也不必拿話來僵住我,好激我乖乖退出。」
「陛下,你這樣的老先生,我見多了,因有點產業——專替兒子挑媳婦,又耙怕兒子不乖,被壞女人引誘。」
他沒有出聲。
「占姆士,你跟你父親回去吧。」
「寶琳,你何苦一生氣就趕我?」
我繞起雙手,「嘿。」無言。
他父親說:「占姆士,你的『馬球約會』已經太頻了,應告結束,切勿拖延,長痛短痛都是一痛而已。」
「說得好!」我怪聲喝采,「現在我可以有更衣的機會了嗎?」
因心中極端不快,我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
「對不起,馬小姐。」老先生站起來,向我欠欠身。
占姆士送了他出去。
我站在床邊,也不覺悲憤,只是替自己不值,這位老先生又比惠爾遜公爵高明了,骨子裡對我態度卻完全一樣。
我蹲下提出行李,好好地淋一個浴,收拾細軟,大件無當的跳舞衣裳全部留下,換上了舊牛仔褲與T恤,而占姆士亦尚未回來。
他給的首飾全部塞進一隻織錦袋中,扔在床角,當我做完了這一切,占姆士還沒有回來,他恐怕送他父皇送到天不吐去了。
我抓了那只輕型旅行袋就下樓。
占姆士到此刻最後關頭尚未會旅店,在大堂我略作徘徊,十分彷徨。
我走向大門,有人叫我,「馬小姐!」歐洲口音。我以為是占姆士,一回頭,看到張陌生面孔。我狐疑。
「馬小姐,」年輕而輕浮的面孔,不失英俊,「我是太陽報記者——」
「你敢按一下快門,我就功夫你。」我恐嚇他。
他揚起手,「聽著,馬小姐,我不會做令你不快的事。」
「聽著,我們可以合作,馬小姐,只要你接受我獨家訪問——」太陽報記者說。
「你聽著!」我暴喝一聲,「如果你不設法令你自己在十秒種內消失,我便令你後悔一生。」
「嘖嘖嘖,馬小姐,大家出來撈世界的人——」他嬉皮笑臉。
忽然之間我的積鬱如山洪暴發,我嚎啕大哭,把全身所有的力氣貫注到右臂,重力出擊,向他的右眼打去,他陡然不防,中了一拳,痛得怪叫,倒在地上。
我瘋狂地撲過去扯下他的相機,摔到牆角,跌得稀爛,成為堆爛鐵,還未洩憤,我舉起腳向他踢去,嘴裡罵盡了全世界的粗話:「你這個XXX狗娘養的東西,連你也來侮辱我,XXXXX,老娘讓你得了便宜去——(此處刪去三十七字)——我也不用活了。」
他被我踢了數腳,站不起來,大叫:「打人哪,來人哪,打死人了——」剛站起來又滑倒在地。
我抹了抹眼淚。
一位優雅的中年婦人鼓起掌來,「打得好打得好,是太陽報嗎?大快人心。」
我看她,她有四十多歲了,一張長方臉熟悉十分,我在報上看過她的照片無數次,她正是那位著名的寡婦。
「你是——」
她微笑,「別提名字,我們沒有名字。」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將我拉開,是占姆士的保鏢,「馬小姐,快回房間去,殿下急壞了。」
我只好在地上拾起行李,跟保鏢走。
那蹩腳記者的喉嚨象受傷的公雞,他在拼了老命叫:「馬小姐,你會後悔,你要吃官司……啊喲——」大概那一拳還叫他痛得吃不消。
占姆士在房內,他鐵青著臉。
我坐下,保鏢退出。
「你打了人?」他責問我。
「又怎麼樣?」我反唇相譏,蹺起二郎腿。
「你下樓幹什麼?」占姆士又問道。
「我下樓是因為我有兩條腿,我他媽的不是皇家金絲雀!」我拔直喉嚨大喊。
他氣結,不言語。
「我已把所有的東西還你——」
「寶琳,說再會的時間到了。」
我看著他,「哦。」就這樣?
「我要回去了。」
「我明白。」長痛不如短痛。
「寶琳,我送你的東西,請你千萬保留。」他懇求。
我木著一張臉,「謝謝你。」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說。
我點點頭。
「我將一個保鏢留在此地照顧你。」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我不出聲。
「對不起,寶琳。」他哽咽。
我想說些動聽的話,奈何力不從心,只好揚揚手。這樣就分手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他曾說過,他是那種不到戲完場不肯罷手的人,沒想到情勢一急,各人還是只顧各人的事去了。
「你不必道歉。」我呆說:「你走吧。」
占姆士沉默良久,當我再轉過頭來要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我身後了。
他走了,這樣靜悄悄的,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一去無蹤。
我歎一口氣,這件事完結得無聲無息——原應如此。
電話鈴響,我動一動念頭,馬上跑去接聽,那邊先是一連串粗話,然後說;「你馬上會接到我的律師信。」我呆住。
「你是誰?」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太陽報記者。什麼,打了人就忘了?」
我無精打采,「隨便,抓我去坐牢吧,坐終身徒刑,只有好,我也懶得動。」收了線。
有人敲門,我說:「進來。」
來人是占姆士的保鏢。「馬小姐,」他是一個高大驃型的洋漢,有點怕難為情的樣子,「我向你報到。」
我說:「有人要控告我呢,你預備替我接律師信吧。」
又有人按鈴。
「是誰呢?」占姆士走了,還這麼熱鬧?
是侍役送來一大束玫瑰花,花束上有卡片,上面寫著「你做得好,謝謝你代表我毆打太陽報記者」,那個簽名很熟悉。
是那個四方面孔太太送給我的,我知道。我將花擱在一邊,她也備受這些小記者的騷擾。
我問保鏢:「你叫什麼名字?」
「我編號B三,小姐。」
「很好,B三,這裡的房租,占姆士墊付到幾時?」
「殿下說你可以無限期住下去。」
無限期?我苦笑,我才不要無限期住下去,我要回家。
「如果我要回家呢?」我問。
「我會護送你,小姐,」他答:「一切憑你的需要。」
「我想到樓下的酒吧去喝杯酒,你可以回家去了。」
B三說:「小姐,我奉命保護你。」
「你走開,我不要你在身邊囉囉嗦嗦的。」我生氣。
「是,小姐。」
我打開門,走到街上,鑽進一間叫「可巴克巴拿」的酒吧,挑了一張高座位坐下。
「魔鬼魚混合酒。」我說。其實我頂不愛喝混合酒,味道永遠象廉價香水。但是今天我出奇的悶納,喝了一種又一種,下意識我是企圖喝醉的。
當一杯「紅粉佳人」跟著「蚱蜢」之後,再來一個「夏威夷風情」,我就開始覺得人生除死無大礙了。
奇是奇怪明天太陽還是照樣會爬起來,一點也不受我狼狽的心情影響。可是在我的小世界裡,我一樣把自己的喜怒哀樂視為最偉大的事情。
我有點酩酊,朝酒保傻笑。
「嗨。」有人跟我打招呼。
我轉頭。
是那個太陽報的記者,又碰見他了,真是天曉得。
「你好。」他說著一屁股坐在我的旁邊。
他被我打傷的下巴貼著紗布橡皮膠,樣子很滑稽。
「喝悶酒嗎?我來陪你如何?」他搭訕。
「你還死心不息?」我詫異的問:「我不會跟你說任何話,你放心,我沒有喝醉。」
「你已經醉了,馬小姐。」
「你的律師信呢?」我問:「我在等。」
「明早便送到你手中。」他說:「祝你好運。」
我歎口氣,「我一生與幸運之神沒碰過面呢。」
「如果你給我獨家消息,我們可以握手言歡,重歸舊好。」
我斜眼看他,夷然說:「真好笑,我幹嗎要跟你這種人握手,快快走開。」
他頹然,「你們都看不起我。」
「你像一隻蒼蠅。」我說:「誰會愛上一隻蒼蠅?」
「你至少可以嘗試一下。」
「蒼蠅?沒可能。」我搖搖頭。
看樣子他也有點酒意盎然,他說:「看,沒有人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很沮喪。
我哈哈大笑起來,差點沒自酒吧的高凳上摔下。
他氣道:「你這個幸運的小女人,你不知民間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