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有人自房內走出來,「子翔,是媽媽。」
第八章
(22)
子翔一看,果然是母親,她穿了運動服,顯得年輕,被誤會是女兒朋友的情人。
子翔大笑。
「這傻孩子,」容太太也笑,「自幼是個歡喜團,吃碗麵都開心半日。」
「媽媽我正在掛念你。」
「我陪你爸爸開會,林斯才特地探訪。」
「我想見爸爸。」
「今天晚上一起吃飯,我先去逛百貨公司。」
子翔又笑了,她艷羨母親這堅不可摧的逛街購物習慣。
容太太挽著手袋出去。
子翔朝林斯攤攤手。
他把她擁抱得透不過氣來。
「蘇師兄怎樣?」
「他會完全康復,他的真實身份永遠不會披露,我相信他的至親也不知情,但是他的名字面孔已經暴露,無論以前做過甚麼工作,將來都需轉職,他不久可以回國,接受一些後勤崗位。」
「那筆贖金——」
「游擊隊會繼續用來購買武器以及進行更多恐怖活動,這是一些國家拒談判拒妥協的原因。」
子翔考慮很久,「我仍然認為我們做得對。」
「子翔,我丟了官。」
子翔一驚,「是因為這次行動?」
「因為我性格不合外交生涯。」
子翔抱歉,「是因為簽發孤兒護照?」
「十年國外流浪,也已經足夠。」
「可憐的林斯,你打算怎樣?或者經營一片小小咖啡店。」
「明年上頭會調我回首府做外交部副部長。」
子翔先是一怔,隨即咧開嘴笑:「恭喜恭喜,陞官發財。」
「在先進國家,陞官同發財是兩回事。」
「對,為官的也需另買六合彩。」
「耽會就去投注站。」
他倆又擁抱得緊緊。
子翔告訴林斯,「小小伊萊賈的頭只有橘子大,袖珍無比,我不敢碰他,可是趨近了,他忽然睜開眼睛,伸手來摸我面孔,我忍不住哭了。」
林斯小心聆聽。
「你說,林斯,容媽媽當年在孤兒院看見我,我可也是那個樣子?」
「我猜想你是大塊頭,愛笑,伯母一看就喜歡。」
「林斯,我生父母會是怎麼樣的人,是農民,抑或小販?」
「照年份算,那時剛實施一孩政策——」
「我因性別遭到遺棄?這麼說來,生父母知識有限。」
「但是你那樣會讀書,必然有先天性遺傳。」
「他們是誰呢?」
「子翔,你如覺必要,我可設法幫你調查,不一定有結果,但是可能找到蛛絲馬跡。」
「我想想再作決定。」
「我明白。」
「林斯,真的,你真的明白?」
「子翔,自我第一眼看見你,清晰如水晶,我知道那人會是你。」
子翔希望她也有同樣感受,但是沒有,她有一絲遺憾。
「南昌那教席還在嗎?」
林斯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
林斯取出手提電腦,讓子翔在小小液晶熒屏上參看照片。
只見一座祠堂般的古老大屋改裝成學校,沒有間隔,大堂一般放著小小木製格凳,一大扁門板當作黑板,上邊寫著英文造句。
子翔眼尖,一眼看到文法錯誤:「WHO,是第三者,單數,應在動詞下加S,應作WHOCARES。」
林斯笑了。
「這算是好環境了,空氣通暢,有固定桌椅,只是,你看,屋頂漏水。」
子翔端詳,「很容易修補,但需要材料。」
林斯大笑:「對,很容易解救,但需要經費,很容易和好,但需要愛情」
子翔氣結。
這時熒屏上出現了十多廿名少年。
「呀,」子翔脫口說:「他們是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蘋果似紅緋緋面頰,明亮雙眼,神氣笑容,全神貫注學習。
「願意去南昌嗎?」
「巴不得立刻出發。」
只見一個十三四歲少年出來用英語介紹:「這是諸村第一中學,諸村人口二千,務農,大部份人都姓諸,中學有百多名學生,我叫諸政。」
英語說得很好,全美國口音。
「我們的英語教師是玉珊老師,她愛護我們,諄諄善誘。」
子翔笑,「語氣有點八股。」
那少年轉過頭去,在CARE下邊加一個S,「我們英文進步迅速,得感謝王老師。」
這時,王老師出現了。
子翔凝神。
只見一個妙齡女子對著鏡頭微笑,她有一張鵝蛋臉,漆黑頭髮中分,梳一條大辮子,身上穿藍布軍衫,不知怎地,這樣樸素鄉村打扮,卻顯得她清麗無比。
呵,這王珊是子翔見過最好看的女子。
只見她摟看學生肩膀,十分友愛,片段在這裡中止。
林斯說:「這是他們練習英語會話實習時拍攝。」
「真沒想到孩子們這樣勇於學習。」
「聽他們講,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如此,人人向上,朝氣勃勃。」
「媽媽說,即使家貧不能上學,白天必須工作賺錢,晚上也讀夜校進修,盡量自我增值,人人學好英文,走到五湖四海都有用。」
「香港在那大半個世紀的確完成了她的歷史任務:成為東西方一道最華麗的橋樑。」
「你好似記得那流金歲月。」
「在一個叫天星碼頭的地方,你可以租乘人力車觀光,灣仔酒吧館裡,有艷女侍候,車水馬龍,有一美國人下了飛機,嗅一下空氣問:『這是甚麼味道?』朋友回答他:『這是錢的味道。』」
「這麼誇張?」
「投資地產股票,一年可以賺一倍,整個都會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全世界金錶、洋酒、名車銷量冠軍。」
「是英國人的功勞嗎?」
「那是一種罕見奇妙的配合:天時地利人和,齊齊做出成績來。」
「林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我若讀社會或人文學,一定拿這座城市寫一部論文。」
「林斯,我相信我會到南昌教一個學期。」
「然後,我們回來結婚。」
他雙眼充滿盼望。
子翔又回得現實世界來,她輕輕說:「我是孤兒,身上有不為人知的遺傳因子,也許到了三十歲,我的癲癇症就發作。」
林斯微笑,「我願意冒險。」
「你的子女也會受害。」
「我不認為如此,人生怎可精算,不過是聆聽你的心行事。」
這時,門一響,容太太回來了,手上拎看大包小包,「子翔,來看新衣。」
到了今日,養母仍然當幼兒般愛惜她,親手替她置衣裳,子翔忽然哭了。
容太太走近,「子翔,怎麼啦?」
林斯笑說:「下棋輸了便哭。」
容太太嗔道:「你要次次讓子翔贏呀。」
「是我該死,現在我懂了。」
子翔破涕為笑,穿上新衣,陪父母親吃飯。
容先生這樣對林斯說:「我是否給孩子太多自由?可能是,但子女應有發展個性空間,子翔隨時可來公司幫我。」
子翔吃了很多,但是覺得食物不大消化,擱在胃中,有點疲倦。
她想早點回去休息。
林斯送子翔回去就走了。
他留下諸村第一中學的資料給她慢慢研究。
子翔輾轉反側,感覺像是站在一道玻璃門外,進不去,可以看到室內有人談笑甚歡,開心投契,但是沒有人理會門外的她,她在門外呆視,份外淒清。
這就是孤兒的感覺。
比較幸運的是,在孩提時期,她不知道自己是個孤兒。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門。
子翔剛梳洗完畢在讀早報,她起身去開門。
一看見門外站著個高大的陌生人,立刻警惕地拍上門,「找誰?」
「是我,子翔。」
「你是誰?」
「子翔,是蘇坤活。」
子翔心中叫「不」,再次把門打開,「師兄!」
蘇坤活臉上有明顯的猙獰手術疤痕,他架著墨鏡,身型魁梧,看上去真是又可怕又陌生,子翔心酸哽咽。
「快請進來師兄。」
蘇坤活走進來,腿部有點拐,一看便知道傷處未癒。
子翔連忙去做咖啡。
「你怎麼忽然來了。」
「我去見過老友子翊,親身道謝。」
蘇坤活脫下墨鏡,左眼角有一道鮮紅疤痕,有縫針痕跡,眼圈瘀腫未消。
一雙手上全是炙傷,像恐怖驚慄電影中化妝。
在綁架期間,他吃盡苦頭。
子翔呆視一會兒,忽然說:「我有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
(23)
蘇坤活笑,「取半打出來。」
子翔替他把點心烤香取出,他邊吃邊談。
「從此我背著幾個恩人。」
「子翊出了錢,林斯出了力。」
「還有你,子翔。」
「我?我甚麼也沒做,你要是喜歡,隨時歡迎來吃酥卷。」
蘇坤活笑了,但是嘴角一邊神經受損,笑容扭曲,很是陰森,子翔別轉面孔,不去看他。
她又怕他多心,藉故替他添咖啡。
心裡同自己說:容子翔,你怕他,你怎麼會怕他?
只聽得蘇坤活說:「多謝你照顧她們三母子。」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家人最危急之時,我卻不在場。」
「事情有時就這麼湊巧,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喬舒亞手術後進展如何?」
「經過測試,他第一次聽到聲音,進度理想。」
子翔微笑,「他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