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子翊輕問:「你想我怎樣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鮮事知會你,你我並非容氏親生,我來自香港孤兒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著他。
「對,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領養兒。」
「甚麼?」
「這是真的。」
「你也是孤兒?」
子翊點頭,子翊又搖頭,「我擁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滿意足,我只管努力學業及工作,我已許久不去想身世問題。」
「子翊你好不豁達。」
「子翔我一直覺得你的目光更遠更高,所以才獻身志願工作。」
兄妹緊緊擁抱。
「你是幾時知道的?」
「廿一歲,大學畢業,母親叫我到書房,把領養一事告訴我,我錯愕了三日,然後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頂恍然大悟,大叫一聲丟開身世,唯一遺憾是血型不合,也許不能捐出腎臟給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頭。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彈飛來,我毫無猶疑會擋在你身前,不過,這種事大抵不會發生,平時我仍可與你爭寵。」
子翔問:「父母為甚麼不把真相告訴我?」
子翊說:「你太可愛,他們想佔為己有。」
子翔破涕為笑。
「對你最初的記憶是五六歲時父母有事遠行,回來時抱著一個幼嬰,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裡著,撥開可見小小面孔,像一隻丑娃娃,我懷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來。」
子翔還抱著一絲希望,「你沒見媽媽懷孕?」
子翊搖頭。
這時容太太在客廳揚聲,「兄妹談些甚麼?」
他們噤聲。
子翊充滿憐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婦,他們還賜她一個大哥。
子翊低聲說:「子翔你幼時很笨,久久不會講話,媽媽著急,四處找專科醫生診治。」
子翔拚命點頭,淚水四濺。
「你可有出去尋找生理父母?」
子翊搖頭,「我說過我已擁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滿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於腦後,努力將來。」
容太太的聲音又傳來:「兄妹打些甚麼主意?」
她探頭進房。
容太太有一張秀麗的標準鵝蛋臉,子翔這才知道美媽為甚麼沒有生美女的理由。
「媽媽。」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勸得動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邊。」
子翔笑,「爸媽最希望子女做教師,工作定時,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說:「做建築師也不錯,每天有下班時間,傍晚可以見面。」
「媽媽,給我一年時間,我一定回家來。」
容太太說:「我看過一本書,叫『原野呼聲』,你倆大抵也是這樣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聽到狼群呼聲,忍不住奔向原野。」
兩兄妹面面相覷,低頭不話。
他倆不安於室,可是受遺傳因子影響?
這時,容先生回來了。
「難得一家四口齊集,在家吃頓飯。」
子翊深夜要乘飛機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雞湯給他,「有無打算結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勞你催。」
「孩子們有時需要適當鼓勵。」
「你以為他們仍是小學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遠是幼兒,尤其是子翔,睡熟時面孔只似十歲。」
子翔淚盈於睫。
子翊在臨走前又叮囑小妹一句:「敬愛父母。」
門口有人等他,一個高大漂亮的年輕女子走近來。
子翊介紹:「這是朱彝,下月到美國參加環球小姐選舉。」
大家微笑招呼。
過一日,子翔也出發了。
雖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經肯定比其它義工多。
飛機先往香港,在轉候室等待時,她聽見服務員通過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機乘客容子翔請到櫃檯。」
她走近櫃檯服務員說:「容小姐,這位先生找你。」
於翔還以為林斯找上來。
可是不,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陌生年輕人。
他伸出手來,「容子翔,我是史習榮,歡迎你加入我們隊伍,我們乘同一班飛機往哈拉嗤。」
子翔讀過他們資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務超過三十五年,習榮是他們長子。
要是一個月前,子翔會俏皮地反問: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點頭招呼。
「蘇大哥叫我照顧你。」
「他可是仍在剛果?」
史習榮點點頭,「那邊情況危殆。」
「可是新聞已停止報告。」
「因三日之後已不再是新聞。」史習榮感慨。
子翔不出聲。
她抬起頭找林斯,這人沒來送她,噫,人一走,茶就涼。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麼,當是一種裝飾好了,下了飛機,請給這塊頭巾遮住頭髮。」
「明白。」
那是一塊深藍色四方頭巾。
子翔嚴密地包住頭,在頷下綁一個結,轉過頭去,用眼神詢問史習榮。
他點點頭,「很好。」
在飛機上,史習榮告訴她,他們管理的醫療營,需要女性護理人員,風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處一室。
下了飛機,見有人舉著紙牌,上面寫「容子翔」三個宇。
史習榮訝異,「你有朋友在這裡?」
子翔也覺得意外,走近,那個中年人說:「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並沒有忘記她。
他們乘火車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風景越是寧靜美麗,但居民也愈加窮困。漸漸車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腳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舊骯髒,頭髮打結,他們販賣千奇百怪的食物、飲料、紀念品。
子翔沉默地觀察。
忽然一個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遞給子翔,要求換錢。
子翔看著史習榮。
習榮輕輕說;「不可,一旦派發零錢,會引起騷亂。」
火車軋軋開走。
子翔不出聲。
這像是月球另一邊,永遠不見天日,時光逗留在半個世紀之前英人撤退時候,這也許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氣火車頭的地方。
但是土地卻奇異地瑰麗,到處是蕃紅花、棘杜鵑,還有兩人合抱那般粗壯的影樹,樹頂紅花燒紅天際。
史習榮說:「我猜你不難瞭解我家為甚麼留了下來。」
子翔點點頭。
中午,他買來食物,一看,是荷葉包著飯粒,像中式荷葉飯,又似裡蒸粽。
打開了,香氣噴鼻,但吃進嘴裡,又不是咖喱。
習榮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雜碎,專門給外國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紅茶給她,甘香可口。
接著,子翔被火車窗外景色吸引。
只見路軌邊山坡上漫山遍野種植紅色玫瑰,香聞十里,婦女用手逐朵採摘,放入籮中。
習榮解說:「她們收摘玫瑰賣給香水商人煉成油精,一噸花瓣才能提煉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來。
「富裕國家婦女每年用於化妝品的費用,足可養活第三世界貧童。」
(5)
子翔不想論斷別人,故此維持緘默。
「舍弟是皮膚科醫生,他可以告訴你,那種千元美金一安士裝美顏霜,毫無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彎著腰,將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計比生命重要。
「種植商人無良,時時噴射極毒殺蟲劑,引致勞工皮膚潰瘍。」
火車搖動的節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彿看到小小的自己沿著火車站討飯,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們施捨一兩個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淚。
不過,她是少數幸運者之一,她已經在容家安然無恙的長大了,現在她已可以獨立生活,不致餓飯。
傍晚,天際尚餘一絲紅霞,他們終於到達營地。
史習榮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把子翔帶到一所破舊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築師,請你率領工人把這所平房妀建為病童宿舍。」
「這本來是甚麼建築?」
「這是英人遺下的木球場俱樂部。」
「有材料嗎?」
「剛獲捐款,事不宜遲。」
容子翔精神一振,「學以致用,當盡綿力。」
有人自房子裡走出來,捧看一大塊精緻的染色玻璃,大聲笑問:「可是容小姐到了?」
習榮說:「這是我弟弟習恩。」
子翔回問:「可是有舊材料可循環再用?」
「請進來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內。
「呵,」她聳然動容,「全紅木地板,水晶燈,世紀初新藝術裝飾。」
「專家即是專家,歡迎你,容子翔。」
史習恩比他大哥活潑。
「我會盡量保留舊材料,今晚即刻開始工作。」
「首先,來見一見你服務的對象。」
史家兩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們形象強壯。
「請到這邊來。」
營地一邊是間簡陋診所,一大群婦女抱著幼兒候診,這些貧童便是容子翔服務對象。
兩個中年人站起來熱烈招呼她,「子翔你來了。」
他們不過五十出頭、可是頭髮幾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婦。
他們一家四口都是醫生。
史太太正在診治燒傷病人,那七八歲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