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明年給你送花來

第4頁 文 / 亦舒

    在山上下了車,風勁、空氣清新,他們在一層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裡立刻有傭人迎出來幫手。

    管家問:「元東呢?」

    女傭回答:「在學校上課。」

    管家說:「芝子,來看看你的房間。」

    她把她帶到二樓,呵,這豈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進來也不覺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齊,最新的電腦、電話、傳真機器,還有私人浴室、衣櫃、床鋪、被褥。

    「你的時間表在電郵裡,請查看。」

    「元東住哪裡?」

    「問得好,他在地庫,我帶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庫?」

    「可不是,怪脾氣。」

    推開地庫門,只見自成一國,三四千平方尺面積全無阻隔,堆滿書籍文件儀器電線,雜亂之中彷彿有點紋理。

    「他不叫你進來你切莫擅作主張。」

    「那我怎樣照顧他?」

    「小心聽我說……這是一具信號儀,」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針那樣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臟有什麼不妥,儀器會響起來,有這種嘟嘟聲音發出,你立刻要趕到他的身邊,並且即時通知指定的醫生,一切詳細指示在電郵裡,你好好熟習。」

    「知道。」

    「我還有事,稍後見。」

    芝子把握時間淋浴更衣,即時開啟電郵熟讀指引。

    她記性好,全神貫注,默讀三次,已全部記在腦海鸏。

    申元東有一隻藥盒子,約書本那樣大,分成許多小格子,每格標明日期,放滿藥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誤,芝子負責提醒通知他吃藥。

    她看一看時間,立刻去打電話。

    電話響了十來下,無人接聽,她再撥一次,這次,有人一取起聽筒,就冷冷說:「知道了」,立刻掛斷。不問她是誰,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開會,真難以想像一個患重病的人可以過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機上來說:「華小姐,該送你到學校去報到了。」

    芝子駭笑,她還想躲懶睡一覺呢。

    連忙更衣出門。

    原來申宅就在學校附近,十分鐘車程,司機對她說:「我叫阿路,負責教你駕駛,車房有腳踏車,也可以來往學校及超級市場,請注意車子方向,全部左駕。」

    他把一隻信封交給芝子。

    「這是什麼?」

    「陸管家說是入學證明文件。」

    都不用筆試面試,而且假設她讀得上,對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進校園,就看見學生三三兩兩坐在地上閒談,他們不修邊幅,喜歡通處坐,不怕髒,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夢。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們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進招待處。

    校務處有人迎出來,「是華小姐吧,請這邊來。」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職人員笑說:「我們已接獲通知,你上課時間需與申教授相符,已經替你辦妥。」

    芝子不由得問:「誰,誰通知你?」

    對方有點意外,「申校董的辦公室呀。」

    「呵,是,是。」

    「這是你上課時間表。」

    接著,她又發書目給芝子。

    芝子問:「申教授現在什麼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見一見他,有機會的話,自我介紹。

    她找到甲十二室,課室裡只得幾個學生全神貫注學習。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頭,猛一抬頭,看到申氏圖書館五個字。

    呵,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肅然起敬,輕輕走進去,圖書館屬電腦科專用,面積中等,先進的機器陳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築物裡,有一邊窗戶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邊寫著「學海無涯」,另一邊是「達者為先」。

    芝子很受感動,這彷彿是變相鼓勵她。

    她靜靜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靜默幾分鐘。

    不知為什麼,眼角濡濕,低下了頭。

    「想家?」

    芝子抹乾眼淚抬起頭。

    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同情地看著她。

    芝子不想搭訕多事,立刻站起來打算離開圖書館。

    「放心,學校裡氣氛融洽,像個大家庭。」

    芝子不出聲,悄悄走出圖書館。

    的確沒有禮貌,可是,她不是來做交際博士。

    司機在側門等她,「元東已經回家。」

    芝子點點頭。

    她一直沒有見到他。

    阿路替她買齊書本紙筆回來,她興奮之極,一抬頭,發覺又到了吃藥時間。

    她到地庫,發覺門緊緊關著,只得敲敲門,揚聲說:「吃藥時間。」

    裡邊又冷冷回應,「知道了。」

    芝子剛想轉身,聽見地庫裡傳出一陣悠揚的歌聲,極溫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疊浪呀,洪湖岸邊是嘛呀是家鄉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會裡,極少聽到華人民歌,沒想到這樣動聽,一時坐在門口,細細聽起來。

    接著,是一首情歌:女孩愛上了鄰居的年輕人,借點藉口拿著花去探訪他,說了幾句,知道他要走了,捨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開時,我再給你送花來」,纏綿溫柔地訂下明年之約。

    芝子把頭枕在膝頭上,呆呆地聽著。

    管家回來,看見笑說:「幹嗎蹲在這裡?」

    芝子呀一聲站起來。

    「見過元東沒有?」

    芝子搖搖頭。

    「幫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幾個帆布袋衣服丟了出來,打算拿到慈善機構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齊摺好,才不致失禮,真是,免費捐贈,亦需做得好看,這才叫修養。

    芝子認真地把袋裡字條零錢抖出來,放在一隻竹籮裡,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體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夢中不知身在何處,彷彿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時看見熟人,像孤兒院裡的同學與老師,有時是同事,最後有人推她,「喂,吃藥時間到了」,她猛地睜開眼睛,連忙看時間,原來只睡了十多分鐘。

    芝子覺得羞愧,自衣堆裡掙扎起來,斟杯水喝,終於完成任務。

    多麼長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員的時候,說說笑笑又一天,一點具體的責任也沒有。

    傭人捧著一大盆梔子花,敲敲地庫門,走進去,出來時看見芝子,笑說:「元東喜歡梔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喚他吃藥。

    他在門內冷冷說:「你不必扮演鬧鐘,我自有分數,管家的話,不用信得十足。」

    門開著一條縫,裡頭有燈光透出來,芝子呵一聲,轉身離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這樣難討好,她也不會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數。

    鬧鐘,唉。

    第二天清早,鬧鐘把芝子叫醒。

    在廚房,看見女傭做早餐,兩塊干烘麵包上什麼都沒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駭笑,「誰吃這個?」

    「元東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麼可以,醫生吩咐,需盡量維持清淡。」

    嘩,簡直沒人生樂趣。

    女傭小聲說:「中午飯吃兩片白烚魚,或是雞肉,紅糙米飯半碗,一點點菜。」

    聽見都打冷顫。

    女傭接著替芝子做了煎雙蛋加香腸,還有一堆薯餅,呵,原來吃得下也是福氣。

    芝子連忙大嚼,一邊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過背囊預備與申元東一齊出發,他卻已經開走車子了。

    司機笑說:「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東不喜歡她這個陪讀生。

    芝子猜想申元東是一個畸人,面孔窄而長,雙目陰森,手足細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別強烈,襯托一發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雖然讀飽了書,仍然仇恨這個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憐憫,抗拒他人幫忙,一路掩飾,扮作一個健康正常的人。

    可憐又可厭。

    芝子自顧自上課,時間到了,她撥電話給他,「我是鬧鐘。」

    他嗯一聲,掛了線。

    芝子坐在課室裡,感動得淚盈於睫,學生身份是她夢寐以求,沒想到今日都變成真事。

    她留心聆聽每一個字,講師立刻感覺到她的凝聚力,對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節課,她找個清靜地方溫功課。

    她喜歡申氏圖書館,桌子上用銅線嵌著中文字,這張座位上有「溫故知新」四個字。

    她輕輕撫摸成語,然後攤開剛才派發的講義,仔細閱讀。

    圖書館另一角有工作人員在整理資料,昨天那個年輕人也在那鸏。

    他先看見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釘子,她對他不瞅不睬,今日,還是不要去騷擾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雙大眼,襯粉紅色臉頰,烏黑頭髮,用夾子夾在腦後,看多了時下染得熨得似粟米絲般的頭髮,真覺得她天然清麗。

    這時,他身邊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輕輕說:「像一幅圖畫。」

    「可是我們系裡的學生?」

    「沒見過。」

    他不出聲。

    同事鼓勵他:「過去同她說說話呀。」

    「昨日已經試過,她不睬我。」

    「唏,失敗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開學,他發現幾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與短褲子當校服,衣不蔽體,總露鸏肚臍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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