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他與我跳舞,華爾茲跳得出神入化。
我問我自己:假如你是母親,現在──現在你選何某還是父親?
我偷偷的答:父親。
可憐的何錦申。
他似乎已經獲得了絕大的滿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機把車停在路口,與我慢慢的走上斜坡,兩人閒談看。
他對我說:「白蘭花專門揀夜裡開,香氣撲鼻,我最喜歡這種香味,有點俗,卻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著說:「是,俗的美麗往往給人安全感。」
何錦申馬上轉過頭來,「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卻有一種不安份的美麗,照說男人都不喜女人太過活潑,但對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聽我說──」
「謝謝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頭歎口氣,「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覺得我有點荒謬:約會一個小女孩,與她傾訴心事……」
「是否因為我長得像我母親?」
「是,」他說,「你的母親是我的初戀。」
「你所記得的只是你的初戀,並不是我母親。」
「或許是,以後我遇見過無數的女人,除了美麗,她們都缺乏了一樣東西……」
「因為你得到了她們,何先生,」我溫和的說:「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園等你母親,就是這個情形,月色總是很好,從來不辜負我,她只能出來一會兒,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漬,她跟我說,我們只能做朋友。」
我惻然看住他。
「……即使那時候她能夠嫁我,我也養不活家,像她那樣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灘中向媽姐收錢,但是我總想娶她。過沒多久,她結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惡毒的日頭下出了一身汗,以為可以忘記她,誰知睡到半夜醒來,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點紅,輕輕的問:「這件事,你從來沒有向別人說過吧?」
「從來沒有。」他微笑。
「後來呢?」
「後來就努力做生意。」他簡單的說。
我補充,「發了大財。」
他說:「你母親托我辦一件事,我們又重逢了。」
「是,母親想拆了舊屋,改建高房子。」我說。「找你幫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訓我什麼?」他溫磬地笑,「她說:『錦申,你那不肯讀書的毛病,始終沒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說,「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與你聯絡。」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後不必來了。
「再見。」他說。
明天,明天我會告訴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腦袋活躍得不得了,整夜難以入睡,第二天鬧鐘壞了,起身遲到,趕到學校,上氣不接下氣。
下午少了兩節課,早回家,張媽說有人送花來,我走進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隻水晶瓶子內,沒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親走進來說是何錦申送的。
她說:「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說:「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極倒在沙發上,脫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這樣的人,」我說,「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點糊塗,他純粹是為了兒時的一段情,他這人現在財雄勢厚,沒有辦不到的事,他最遺憾的便是大學時追求一個有氣質的女孩子失敗,所以現在求補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瞭解的。」
「你覺得他人如何?」
「很好,懂得生活,精明能幹,又重情義,但我對於錢這件事沒有太大的興趣,我一個人能花多少?他那種生活方式不適合我,況且年紀也差太遠了。」
母親怔怔地出神。
「媽媽,你在想什麼?」
「當時我也是這麼想。」媽媽笑,「現在你又這麼想。」
我伸個懶腰,「我要去憩一會兒,昨夜沒睡好。」
「有人找你該怎麼說?」
「睡了。」我說。
醒來是七點多,張媽跟我說母親出去了,何先生的司機送了禮物來,她取出給我看,我打開盒子,是一隻鑽表,最新的復古式樣。
我覺得應該有點表示了,明天我一早就得與何錦申說明這件事:我們可以做忘年之交,但進一步就不必,我不能接受他的禮物。
第二天電話接到他寫字樓,女秘書說:「何先生不在香港,他昨夜到美國去了。」
我把玩著那只表與項鏈,戴上又脫下來,終於收入盒子放好,他的長途電話打到校務署,我只好奔上去聽。
我斥責他:「我在上課呢。」
他說:「我走得急,沒跟你說一聲。」
我忍不住說:「何先生,你原沒有什麼必要向我報告你的行蹤,何先生,這是一場談會。」
「誤會?」
「是的,你回來之後,我想與你說清楚這件事,何先生,我現在要去上課,再見。」我掛上電話。
我很不開心,他干涉到我生活上的自由,他以為何某人的電話無論到什麼地方人們都應該當它是一種殊榮,他的壓迫力很強、令我受不了。
如果我是一個小明星,他的出現或者會引起漣漪,甚至轉變我的命運,但我是一個學生,我的世界明朗清澄,他起不了作用。
當夜他的電話追到家中,母親說:「你心中想什麼,跟他說明白。」
我大叫,「不要逼我!」
母親笑著進房。
何錦申聽到母親的話,他急問,「是否家中不贊成我倆來往?」
「不不不,何先生,你誤會了,我在家中是很自由的,是我本人覺得不好,何先生,你不該送我名貴禮物,我們能否維持普通朋友的關係?一個人不能有兩條心,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他靜默很久。
「喂,喂,」我有點害怕,「你怎麼了?說話呀!」
他深深歎口氣,「我何錦申活在世界上,只有兩個人如此呼喝過我,你們兩母女TREATMELIKESHIT。」
我哈哈大笑。
「連笑聲都這麼相似熟悉。」
我恢復緊張,「何先生,我與我母親是兩個人……」
「我馬上回來。」
「不,何先生,你在那邊有要緊事辦,請不要為我做任何決定。」
「沒有人教何錦申如何做事。」
「何先生,你聽我說。」
「你放心,我有兩個經理可以在此為我辦事,我們回來再說。」
「何先生,何先生──」
我看看話筒,放下。
我向母親聳聳肩。
母親說:「其實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他比我大三十歲,又有妻兒,你怎麼?想我加入大家庭的鬥爭?我受不了。」
「我佩服你的勇氣,我始終沒跟他說明,當年並不是因外公反對,我才不跟他來往,我不忍,女人對於愛她們的男人,總是心軟。O」
「何錦申仍然愛你?」
「不,他愛的是那段回憶。」
「就是,他不愛你,也不愛我,真相大白。」我揮揮手,戲劇化的說:「他又在浪費時間,把這些心思拿去賺錢,他的財產,又多好幾億。」
「這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他年紀也不少了,應當享受人生,還忙著賺錢幹什麼?」
「媽媽,我們不能說這種不公平的話,每個人的人生觀是他個人的遭遇形成的,何錦申這一生的快樂都來自萬能的金錢,他自然鍥而不捨,他沒有我們幸福,我們不但夠花,而且得到許多錢買不到的東西。」
「你好不振振有辭,」母親笑說:「何錦申要是知道有人同情他的不足,會有什麼感想?」
「他根本是一個很貧乏的人,除了錢,什麼都沒有,」我加幾句,「他的愛情都是買回來的,所以他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一個月夜,有一個剪前劉海,穿寬身旗袍的女郎,脖子上帶痱子粉漬,溫和地拒絕他的感情,拒絕也還是好的,至少是真心,現在誰還會真心對他?」
母親笑出聲來,「聽你這麼形容,簡直可憐死了。」
最可憐的人回到香港,叫司機來接我,我覺得他這人有理說不清,於是先跑去燙一個卷髮,穿條大圓裙,七綵球衣,配成一套,才去見他。
他見了我發呆。
我大力嚼著口香糖,瞪著地。
他傷心了。
「我們是老友,」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將來我少錢用,譬如說,一億或是三億之類,我會找你幫忙。」
他看看我說:「你是故意打扮成這樣的,你誤會我把你當你母親,所以表示你與她不是一個人。」
「不是這樣,」我靜下來,「何先生,不管你把我當誰,我的心屬於別人,我早已有男朋友。」
他呆了很久,像是一時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後來他低下頭,看著龐大的桃花木桌面。
他輕輕的問:「他是幹什麼的?」
「什麼都不做,他是學生。」
「你愛他?」
「是的。」我說。
「你會快樂?」
「是。」
「他會了很多錢?」
「大概沒有可能,」我惋惜的說:「他沒有那種本事,他只是一個讀書人,但是,」我轉而眉飛色舞,「外公還有四張齊白石的掛屏,靠那個就能吃上三五載,」我洩氣,「我是個敗家的三世祖,只想把祖上揮下來的東西賣掉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