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志強造成這種假象,令我深感煩惱,但是他是一個好伴,即使他不把我當女人,他仍是個好伴侶。
現在他決定把我的家當俱樂部,如果是別的男人,根本不可能這麼做,我的私生活是很嚴謹的,但因他是志強,我像是在某方面得到了補償。
當我知道他與駱美妮藕斷絲連的時候,不禁大怒。
他說;「有時她寂寞,她不是壞女人──」
「真不爭氣!」我說:「給人填空檔。」
但我自己呢?我又何嘗不是給他填空檔?我自己不爭氣,如何教志強爭氣?
忽然我下了決心,我說:「志強,你以後都不用來了;我家不是心碎酒店,容不了那麼多斷腸人。」
「你好滑稽,」他大叫,「你竟然趕我走?你趁我危急的時候落井下石,你這小人。」
我怒說:「快走,我確是個喜怒無常的陰險小人,你少跟我來往。」
他走了,第二天照樣來接我上班,我不肯上班,他「喂喂」地叫我。
我沒好氣,轉過頭說:「我的名字不叫喂,跟你說過二千次。」
「喂!你怎度也使小性子?我老跟人說,天下的女人都喜歡騙男人,就你除外,你是唯一值得男人信任的女人,我對你評價那麼高,你好意思難為我?」
我轉頭說:「一個女人獲得上述評價,簡直是最可悲的事,女人的天職便是做狐狸精,誰要做與男人出生入死的夥伴?」
「喂!喂!」
「謝謝你明天不要再來,我倆一刀兩斷。」
「別說得這麼嚴重好不好?喂!」
喂。
我就叫著「喂」,這座下去,一輩子不用出頭。
我決定要爭這一口氣,對他不瞅不睬,他喜歡駱美妮而不選擇我,我就算傷心死了也不能向他搖尾乞憐。一連好幾天,在公司裡,我都沒有好臉色給他看。
他不以為忤,百忙中他經過我的桌子,會敲敲我的桌面,叫我一聲,「滑稽女郎。」
白天我的情緒控制得很好,晚上卻崩潰了,做夢老是看見他,早上醒來,非常惆悵。
他跟駱美妮,到底怎麼樣了?有否進展?她是否仍然對他若即若離地耍手段?
或許我應當向駱美妮拜師,看樣子對男人們公道是沒有用的,他們需要的並不是赤膽忠心的女件,他們喜歡迷揚迷場迷湯。
我與志強「鬧翻「的消息又傳開了,女同事都覺得可惜,因志強是個不錯的對象,她們說,志強為人爽快磊落,相貌好,體型也不差,樣樣可以得八十分,頗具潛質。
我很沉默,工作如常。
一日遲下班,正忙著結束工作以便趕最後一班渡輪,志強過來找我。
他說:「你怎麼無端端生我氣?好沒來由。」
他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假的不曉得?
我歎口氣。
「而且一生氣就那麼久,你消消氣好不好?「他問。
我呆著一張臉,我最怕他求我。
「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說給我聽聽。外面橫風橫雨的,沒有朋友很難活得下去,看我這麼有誠意,就原諒了我吧。」
我又歎口氣。
「是不是聽同事閒話,說我倆走在一起?他們俗眼看世界,自然把什麼都往男女私情上扯,你不必理他們,不必疏遠我。」
我被他氣結。
「你要我怎麼樣呢?「我問他。
「讓我們恢復邦交。」他笑嘻嘻說。
明知這樣下去毫無結果,我也忍不住心軟,我說:「請我吃晚飯吧,我餓了。」
他說:「今天不行,今天約了駱美妮。」
「很重要的?」我又受到致命的打擊,很消沉地問:「推了她不行?」
「她說有要緊事告訴我,否則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
「罷罷罷,「我說。
「明天我們一起吃晚飯,好不好?明天你留給我。」
我並沒有答應他,心灰氣冷的收拾起文件便離開辦公室。
渡輪中仰頭看見一天的星光,這些光永遠照不到我的身上,我黯然想,永遠不。
自古女人都太注重感情生活,好的職業與名譽地位永遠比不上一段美滿的婚姻,女人的悲劇。
第二天志強並沒有來上班,我不以為意,他失我的約是失慣了的。
第三天也沒有。
第四天他打了電話給我;哼哼唧唧地說:「駱美妮要嫁一個地產商,我一條腿摔斷了,你一個問候電話都沒有。」
「什麼?你為駱美妮要嫁人而摔斷一條腿?我可沒空來問候你!」
「兩回事,現在我出院了,用枴杖走路,你告半天假,來看看我如何?」
「沒有哭?」我訕笑地問。
「大丈夫同患無妻,算了,留不住她的心,隨她去。「
「好,我來看你。」
其實他斷腿與駱小姐出嫁也不算得是兩回事,當夜他聽了「噩耗」,跑到酒吧去買醉,喝得七葷八素,天亮出來的時候撞上一輛送麵包的三輪車,雖無生命危險,也夠倒霉的,一跤滑倒,斷了腿,送入醫院,據說人家那輛送麵包車翻了個觔斗,數百隻麵包都滾在陰溝裡,泡了湯。
我問志強:「你有沒有賠錢給人家?」
他白我一眼,「你給我一點同情心好不好?他撞我,我還賠他?「
我看著他用枴杖走路,舉步艱難,也不跟他分辯那麼多。那夜他還要掙扎著出去吃日本菜,我陪他,我因心情不好,米酒又容易入口,喝了非常多,我不覺得自己醉,只覺很舒服,很寬心,話很多,不停的說,不停的笑。
志強搖搖頭說:「你這個滑稽女郎──」他想伸手來拍我的肩膀。
我一手格開他,「別叫我滑稽女郎!我有什麼滑稽?我待你是真心的,我只想你快樂,你踩在我頭上過我也只想你好,但是你一直看輕我」
「我看輕你?」他錯愕,「我怎麼敢看輕你?」
我忽然落下淚來,我怔怔的說:「你並沒有把我放在限內,誰要做你的好兄弟?誰要你欣賞我的幽默感?」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覺將心中的話說出來很舒服,「去了一個駱美妮,又會來另外一個,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我要走了,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
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志強呆若木雞地坐著,我自己走下樓去!日本布簾遮住我的眼睛,我腳一滑,𣵾犛牿傑齯下樓去,大叫一聲,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完全像電影鏡頭一樣,由模糊變清晰,我看到志強的面孔。
目光一低,我又看到我那條可憐的腿,打了石膏,用紗布扎得密密麻麻,吊起來舉著。
我大聲叫,「我的腿!我的腿怎麼了?」
「斷啦!」志強沒好氣地笑,「現在是斷腿人對斷腿人了,是不是?」
我低看頭,用手掩著臉,我說:「真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問。
我不敢出聲,想到我酒後說過的那些荒謬話,漲紅了瞼。
「你這滑稽的女郎!」他加強語氣,拉開我雙手。
我又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吻我的手,我掙扎。
「原諒我,」他說:「我竟忽略了我身邊最好的女郎。」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看他。
志強捧著我一雙手,他說:「如果我說我要從新追求你,你會不會答應我?」
我的眼淚流得更急,我嗚咽地說:「我想推你三百次,又怕你會不回頭,而且我又特別想得到那只仿製的蒲昔拉蒂鑽戒。」
志強溫柔的說:「你這滑稽女郎,想到我差點錯了你,簡直不寒而慄。」
舊歡如夢
見到何錦申的時候只覺得他面熟,並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學開完會返家,傍晚的天上陰雲密佈,像是馬上要落下傾盤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復古寬身旗袍,因此祈禱這雨不要落在我頭上,奔上木樓梯的時候忍不住得意的笑,雖然雷聲隆隆,身上卻不濕。
我自己用鎖匙開了門,在走廊中脫了鞋子,級上拖鞋。我們住在那種香港已罕見的古老房子內,光線很黝黯,傭人並沒有開燈,天空傳來一聲聲悶雷。
我嚷著進客廳,「張媽!張媽!」
驀地著見客廳中央坐著一個男人,嚇了一跳。
我問:「你是誰?」
張媽出來,「小姐,你回來了!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來的,太太卻不在家。」
我掛上一個笑,「啊,請別客氣,家母硝後就回。」
我把張妮拉到一旁,「別忘了明天我還要請客,那沙拉做好一點,」我直咕噥,「上次連汽水都不買足,喝一半就得下樓補充,煩死人。」
張媽耳朵已經不太好了,可是一貫好脾氣地應我:
「是,是,唉,花樣真多。」她一轉身回廚房去了。
我靠在露台上看大瓦缸中養著的幾尾金魚,等母親回來,就在這時候,豆大的雷雨落下來,濺在石欄杆上,我退後一步,抱著雙手觀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台,訕訕的站在我身邊。
我形容他「訕訕」是因為他彷彿有點畏羞,要開口又開不了口。他是一個中年男人,風度與相貌都好,面孔有點熟,也許等人等得無聊,因此想找我說話,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所以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