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獨身女人

第11頁 文 / 亦舒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別忘記,明天早上見。」我說。

    她下車,攀著車窗,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這時候她父親在她身後出現,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說道,「請進來小坐。」

    我說:「我沒有空。」

    「林小姐,多謝你幫忙。」

    「我只是幫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們一樣見識。」我冷冷發動引擎,把車子開出去。

    回到市區還有一大段路,我打開無線電,風吹著我的臉,公路上一個一個彎,無線電播的柏蒂佩芝舊歌「田納西華爾茲」像惡夢一樣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記起我看過的一首新詩:

    「——在本區的餐室中,

    我與女友,

    共享一個沙律,

    看著鄰桌的一對老伴,

    年長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為我的獨立,

    而付出的代價。」

    詩的題目叫《帳單,夥計》。現在我已經收到「獨立」的帳單,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錢玲玲小姐在門口等我。

    我有一剎那的恐懼。忽然又鎮靜下來,因為姓錢的女士看上去像只鬥敗的雞,鬥敗的雞照例是不會再舉攻擊的,這是邏輯。

    我用鎖匙開門,一邊說:「我與何先生沒有認識,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請你幫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錢小姐,你有沒有想到,台灣女人在香港的名譽這麼壞,就是因為你這種人的緣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我開門進屋子,關上門。

    那夜我沒睡好,我不能開冷氣,別笑,有兩隻鳥在我窗口的冷氣機下築了愛巢,生一堆小鳥。一開冷氣機,它們一定被嚇走,變得無家可歸,於是只有在熱浪煎熬之下睡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良的好人。可惜環境把我訓練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來按鈴的時候,我正在穿衣服,邊扣紐子邊去開門,掌珠穿著校服,我讓她坐下。

    「換這條褲子與襯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說。

    何掌珠很聽我的話。

    「你父親知道沒有?」

    「不知道。」她換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氣色看上去還不錯。」我說。

    她沉默。在這一剎那她忽然長大。「蜜絲林的化妝恰到好處」與「蜜絲張有男朋友」時代已經過去。

    我們默默出門,默默上車,一言不發的到醫務所。護士接待我們,我陪掌珠坐在候診室。我俏聲說:「希望只是一場誤會。」

    醫生召她進去。我沒有跟著她,她總得有她自己的秘密。盧醫生跟她談很久。然後她到洗手間去取小便驗。最後她出來,我替她墊付醫藥費。

    「醫生怎麼說?」

    「明天再來看報告。」掌珠似乎鎮靜很多。

    我跟護士說:「應該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點左右打電話來吧。」護士說。

    我與掌珠回家換校服。

    她問道:「蜜絲林,你不罵我?」

    「罵你?」我問,「為什麼罵你?」

    「我做錯了事。」

    「COMEON——」我說,「掌珠,女人一生當中。誰沒有看過婦科醫生?你以為這種事只發生在小說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們比普通人還普通,長得平凡,穿得樸素,這種人應該白頭到老吧,不見得。你會以為這種人對精神與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見得。不要認為你很重要,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我聳聳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說:「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媽媽。」

    「快!」我扮個鬼臉,「我們要遲到了,還有,這件事千萬別跟人說起,我不想人家剝我的皮。」

    四點鐘,我打電話到醫生診所。

    盧醫生說:「並不是懷孕。」

    我頓時有喜極而泣的感覺。

    「如果她覺得不舒服,可以來接受注射,可是我勸她避孕,這樣下去很危險。至於不准的原因,是情緒上的不穩定引起內分泌失調,而內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醫學無法解釋。」

    「謝謝。」我說,「我明天再來。」

    「明早十時?」

    「好。再見,謝謝你,盧醫生。」

    我忙著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來,將好消息告訴她,她擁抱我。

    我說:「掌珠,下次你會小心,會不會?」

    「一定。」她答應我。

    我們又去看盧醫生。掌珠把一張現金支票還給我。

    第八章

    我說:「不必急。」

    「爹想見你。」她說道,「爹叫你允許他見你。」

    「我長著三隻眼睛?有什麼好見?」我問。

    「你不想見他?」

    我心裡念頭一轉,好久沒到嘉蒂斯吃飯,敲他一筆也不錯。我說:「嘉蒂斯吃飯?」

    「好!」掌珠樂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勁。我看著她。

    可憐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時候,她難產。」掌珠說。

    「你才十六歲。十六年前醫學已經非常昌明,哪有難產說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聳聳肩。「清明可有去掃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嗎?」我覺得稀奇。

    「是,母親的骨灰被運回美國加州,她在那裡出生,在那裡長大。」

    「嗯。」

    到嘉蒂斯吃飯,坐下我便點了三種最好的酒。

    何德璋說:「林小姐,我們之間有誤會,我希望消除這個誤會。」

    我說:「先讓我吃完這一頓,然後我再決定是否原諒你。」

    「原諒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則還要你原諒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麼似的。

    「你對我的成見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撫心自問,你的所作所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氣,「一切都是誤會。」

    「一場戰爭發動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也是誤會。」

    海龍王湯被送上來,我舉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嚥,說道:「林小姐,我發覺你這個人是活脫脫的理論派,什麼都要講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歡講歪理的是你。」

    「大膽!」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會罵我!你從來不瞭解我!」掌珠說。

    何德璋說:「掌珠,近年來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轉向我。

    「她受了我的壞影響。」我說道。

    侍者撤去湯,遞上蝸牛,我換杯「堡多」紅酒。喝得起勁。我一點也不生氣,真的不氣,我把憤怒都溺斃在食物中。難得吃一頓冤家——現在我沒有冤家。又沒有朋友。我是一個再平和不過的人。

    掌珠用手支著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說:「蜜絲林,我從沒見過你吃這麼多東西。」

    我把半打蝸牛解決掉,抹抹嘴唇。

    掌珠問:「第三道菜是什麼?」

    「燒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說。

    何德璋說:「我可以解釋錢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興趣,」我說著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運氣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則大家在法庭上對答。」

    「你無法消除你的成見?」他問。

    「沒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難原諒你這樣的人,況且你何必要我原諒你?我對你的生活沒有絲毫的影響作用。」我說。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繼續「吃」的偉大事業。

    何德璋瞪著我很久。

    我以為他又有什麼話要說。

    誰知他忽然說:「老天,我從沒見過這麼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紅酒全嗆在喉嚨裡,咳嗽起來,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說,「你吃得像頭豬了!」

    「現在你說我像頭豬!」我罵。

    「你還沒有叫甜品,要什麼甜品?千萬不要客氣。」他居然懂得諷刺人。

    掌珠說:「唉,你們兩個人像孩子。」

    我說:「我要蘇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說,「吃不完是你孫子。」

    「你教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吧?」他很懷疑的說。

    「不,我是獨眼J。你知道撲克牌中的J?有一張是側面的,永遠只看到他一隻眼睛,另外一面沒人知道。我就是獨眼J。」

    「蜜絲林——」掌珠幾乎想哭。

    何德璋看著我很久很久。

    我沒他那麼好氣,吩咐侍者:「蘇珊班戟,愛爾蘭咖啡——一匙羹糖,一個XO撥蘭地。」

    「蜜絲林——」

    「就那麼多。」我說。

    「所以你不打算原諒我——」他說,「我這一頓飯是白請了。」

    我微笑。活該。他準備一千元付帳吧。

    「不過我與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說道。

    「不必客氣。」我說。

    我想我有點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種類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與他握。

    「仍然生氣?」他問。

    「我為什麼要生你氣?你對我來說一點價值都沒有,你是個小人,專門騷擾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這些無聊的動作,我已經感激不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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