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他說話上句跟下句不聯一氣,語無論次,可見極之傷悲、疲倦、失望。
不為覺得大哥這時最像一個堂堂正正男子。
而大嫂呢,也當起家來。
不為聽見她同傭人商量:「這幾天剩下許多白飯,倒掉可惜,不如做炒飯。」
「胃口不佳,油膩膩誰吃炒飯?」
「那麼,做葡國雞飯。」
「不如海南雞飯吧。」
正當每個人都明白這個家何等可貴之際,這個家就快結業。
不勞在房裡收拾母親的雜物。
她說,「奇怪,媽媽平時穿的皮裘、大衣、披肩全部不見了,一件首飾也找不到。」
不力仍然緘默。
「莫非都送了人?」
「她沒有親友。」
「阿保呢2」
「阿保絕對可靠,大件東西也不是傭人可以隨意搬走。」
大嫂說:「那對西瓜玉鐲,自然也一併失蹤了。」
不勞說:「只有她給我的這副耳環還在我耳朵上。」
「我記得爸有好幾隻百德菲麗手錶」
不為微笑。
「不為,你可知那些東西下落?」
不為第十次搖頭。
「也許在銀行保管箱裡,宋律師會告訴我們。」
這幾日大嫂與姐姐都來向不為借黑白衣褲。
宋律師一進門,只看到整齊的黑白兩色。
他朝三兄妹點點頭。
「伍家這一季連二接三發生這麼多事,全靠你們堅強應付。」
他喝一口茶,坐下來,取出文件宣讀.「我阮詠坤將財產平均分給予女三人,希望他們互相敬愛,和氣共處。」
大家鬆了口氣。
宋律師說:「她銀行戶口剩下現款十七萬六千八百餘元。」
不虞瞪大雙眼,等待宋律師說下去。
宋律師卻說:「沒有證券也沒有珠寶。」
不勞問:「屋契呢?」
「這座獨立屋已經押給銀行,你們必須在一個月內遷出。」
不虞站起來,大惑不解,「你是說,母親什麼都沒有留下。」
宋律師忽然笑一笑,「有,她遺愛人間。」
不虞緩緩坐下。
只有不為一個人沒有意外。
宋律師說:「我告辭了,有什麼事,請與我聯絡。」
不為送他出去。
到門口,宋律師轉過頭來,「奇怪,他們彷彿相當接受事實,並無吵鬧。」
不為答:「到底是成年人。」
宋律師離去。
回到客廳只見不虞躺在長沙發上。
「原來什麼都沒有!」他反而笑起來。
「媽也真有一手,一直哄撮我們。」
「她竟這樣會花錢。」
不勞說:「應該的,自己的錢,用在自己身上,我得學一學。」
「不,她也用我們身上,手段闊綽,婢僕成群司機進出,我們好好享受了三個月。」
「才三個月嗎,感覺上已有三年。」
「我吃得很痛快。」
不勞說:「我自覺像千金小姐。」
不虞搔攝頭,「不為吃虧了,她什麼都沒有。」
「她不開口要,自然沒有。」
不為一直沒有說話。
不虞問:「各位有何打算?大家商量一下。」
不勞說:「我得回上海做生意。」
「兩個兒子呢?」
「看你了,如果你們住本市,請代為照料,如不,我帶他們到上海讀國際學校。」
I我們會租一間小公寓住。」
「不再回美國?」
不虞說:「待那邊經濟好轉才回去,唉,像遊牧民族一般,何處有水有草,就在該處紮營生活。」
大嫂說:「孩子若不怕擠,交給我們好了,你可專心發財。」
不勞感激,「謝謝你們。」
「自己人,謝什麼。」
分不到錢,反而像一對好兄妹,人性古怪,可見一斑。
他倆看著不為「你呢,小妹。」
「我?」不為假笑。
「是,你,結婚還是升學?」
「我繼續寫作。」
不勞笑問:「何以為生?」
「白天做侍應生。」不為沒好氣。
不虞說:「隨她去,她若是喜歡呢,就不覺累。」
「仍然回去住那貨倉?」
不為說:「三個月沒交租,也許已經租給別人。」
「你不是付了按金嗎,房東不致於這樣絕情。」
「嘿。」
「不為——」
不力擺擺手「明白明白,年紀大了,該好好打算,儲糧過冬。」
大家都笑了。
半晌大嫂說:「誰會想到,媽會沒有錢剩下。」
「辦完事之後解散傭人吧。j
「十多萬,辦事可夠?〕
「媽媽早有打算,有關費用已經付清。」
不虞唏噓,「她都想到了,不用靠我們這班不肖子女。」
不為靜靜聽兄姐說話。
「不為表現最好,一毛錢也不爭。」
不勞忽然吟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妝衣。」
不為聽到這樣的話,流下淚來。
不虞又搔頭。
那天中午保姨趕了下來,幫忙料理事情。
於忠藝需要打理業務沒有出現。
孩子們也受到很大打擊,不為看見占美及威利那兩個鐵漢伏在外婆的床上哭泣。
小仍要求買一束白色氫氣球,在天井一鬆手,汽球上升,她瞇著眼看到汽球在空中消失,然後輕輕說:「祖母收到了,她很喜歡。」
大家聽了都覺側然。
稍後,歐陽慧中醫生來探訪伍家。
見他們收抬行李雜物,才知道要搬家。
銀行已經派人來視察過,請他們不要搬動傢俱,當初估價連燈飾傢俱包括在內,每件都有記錄。
不勞最先回去照料生意。
不虞帶看孩子們搬到郊外的新家。
P剩不為一個人住在祖屋裡。
慧中看到廚房有一箱即食麵。
她說:「請得到的話,家父說你不妨到我們家小住。」
「太客氣了」不為說:「我可以維持。」
「寫作人生活必定清苦。〕
不為說:「所以都盼望成名的黎明。」
這間屋子裡最多住過十多個人,一下子走清,大廳有回音。
慧中問:「可是不捨得?」
「不是屋子,而是在屋中與父母共度的歡樂時光。」
慧中說:「聽你這樣說,我都不敢再出口。」
不為笑「你爸也很牽掛你。」
兩個人開了啤酒,窩在沙發一談就是通宵。
慧中有心陪伴,不為悲痛稍減。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鈴,不為去開門,卻是翁戎。
她抱怨,「家裡有事也不告訴我。」
不為歎口氣,「沒打算鋪張。」
「要搬家?」
「家道中落,祖屋已經出售。」
翁戎說:「現時這種氣候,精減制度為佳,如此大屋,維修保養,非同小可。」
「請進來喝杯茶。」
「我九時正要開會。J
「有工作真叫人羨慕。」
這時,翁戎的目光忽然移到不為身後,不為轉頭,原來是慧中起來了。
不為立刻替她們介紹。
翁戎笑笑說:「我得走了,下次再談。」
她開走了小轎車。
慧中拿著咖啡杯說:「多麼神氣的一個女子。」
「是,這上下就她一個人還有優薪工作,也難怪,一人可當十人用,當然需留住她。」
「結婚沒有?」
「毋需聽另一人發牢騷、體貼他的際遇,兼為他作出調整了。」
不為關上門。
「老了怎麼辦?」
不為笑:「你問我,老了再說。」
「總要有點打算吧」,慧中也笑,「家父時時恐嚇我:老了你就知道,像是一隻恐怖怪獸,就在前邊等著吞噬我。」
「他指沒有伴侶子女節蓄事業,如我這種人,不是你慧中,你是專業人土,會得照顧自己。」
「你可害怕?」
「怕什麼,一個人,逃難也爽快點。」
「老來有病,獨居一室,經濟桔據,請問怎麼辦。」
不為微微變色。
慧中說:「你那行有好幾位前輩,甚有文名,公認有才華,落得淒清下場。J
「別嚇人。」
慧中笑了,「不談這個了。」
不為感歎,「你是講黃女土及張老師等人吧,因欠租被公寓管理員發現,已經病逝屋內。」
「你看你面色都變了。」
話還沒說完,門鈴又響,是銀行派人來點數傢俱雜物。
慧中說:「我回醫院去,爸請你晚上來舍下吃飯。」
慧中走了,不為同銀行的人說:「你慢慢數,廚房有茶水。」
她自己上樓寫稿。
工作到中午,肚餓,下樓來吃杯麵,發覺那年輕人還未走。
不為詫異,「你還在這平?」
那人笑答:「還沒數到樓上呢。」
不為唏噓:「全是身外物帶不走。」
年輕人這樣說:「能夠掙到這許多身外物,也真了不起。」
不為笑笑。
「我姓曾這是我名片。」
不為向他點點頭。
他搭訕問:「你是伍家後人?」
不為說:「你我快點工作吧。」
她無意同陌生人談論身世。
第九章
下午,飢腸轆轆,有人敲門。
是那姓曾的年輕人,捧進香噴噴咖啡及新鮮熱辣菠蘿麵包。
不為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埋頭苦吃。
那年輕人為之惻然。
住在這樣漂亮的大屋裡,想必是位千金小姐,一定自幼坐著司機駕駛的大車上學放學,不食人間煙火。
今日家道中落,大屋出售,矜貴的她看見尋常百姓吃的下午茶點竟那樣高興。
不為嘴巴塞得滿滿,「謝謝你。」
「不客氣。」
「你還未下班?」
「我這就走了。」
「再見。」
他卻說:「不如一起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