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他斟一杯白蘭地,自己先喝一口,隨即坐在子貴身邊,把酒杯遞到她唇邊。
子貴臉色有點蒼白,手是顫抖的,「我嚇壞了,一路上只想到母親一生人痛苦多快樂少……」
她閉上雙目,把頭靠在開明的肩膀上。
開明用手去把她的亂髮攏到腦後。
那個那麼像子貴的女子到底是誰,是子貴的精魂?
公司的電話追上來,開明同岳母說:「我傍晚再來。」
邵太太大致已經沒事,拉著開明的手,「你去忙你的,不用趕來趕去,女婿如半子,今日我總算享到福了。」
子貴送到門口。
開明低聲喝道:「立正、挺胸,深呼吸!」
子貴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回寫字樓途中,開明抬頭看了看天空,這一天,其實很普通,同往日並無不同,可是,他又心不由主地伸手去碰了碰嘴唇。
那個會一直開到晚上八時,散會後有同事一定堅持原班人馬去吃飯,開明撥電話到邵家,阿笑說:「太太與小姐都已經睡了,姑爺不如明天再來。」
開明便跟大隊去吃飯。
散席後再撥電話,已經無人接聽,一家經過今日擾攘,想必累極。
開明回到家裡,開了音樂,躺到床上,看著天花板,腦海裡忽然充滿了那女郎的倩影,驅之不去。
他做夢了,問她:「你不是子貴,你是誰?」
女郎笑他無知,「我當然是子貴,你還希企誰人?」
「不,你不是她。」
女郎笑,「你肯定認得出來?」
「我是她未婚夫,我當然知道。」
「其實,我才是你真正在等待的那個人,子貴不過是我的替身。」
「不,你是子貴的疊影!」
女郎斜斜地看住他,「那,為何你心中想的不是子貴而是我?」
開明嘩呀一聲,張開眼,自床上躍起,原來鬧鐘己響,他連忙起床梳洗。
子貴的電話跟著來了:「媽媽已可起床,開明,今晚來吃飯。」
「我會盡量早到。」
子貴似乎更忙,不便多說,匆匆掛上電話。
私人時間越來越少了,都會生活就是如此,公事日益霸道,得寸進尺,把人所有享樂空間擠出去消失。
做男人到底又還方便些,刮一刮鬍鬚,換一件襯衫,又是一條好漢。
他回到公司裡,三杯黑咖啡到肚,彷彿船落了錨,感覺踏實得多,開明肯定昨日在邵家見到的,是一個人,不是幻覺。
他知道今日他還會見到她。
不知怎地,想到這裡,雙手有點發抖。
那日下班,秘書體貼地遞上一盒禮物,「帶這盒燕窩去。」
開明歎口氣,「這東西其實並無營養。」
秘書笑,「你同太太奶奶們說去。」
「其實人世間珍饈百味經過分解,不過是那幾隻蛋白質糖份澱粉質及維生素,統統一樣。」
「怎麼了,盡發牢騷,快去吧,在等你呢。」
許開明在邵府大門前按鈴,阿笑來開門。
「姑爺,小姐陪太太洗頭去了,片刻即返。」
開明抬起頭,看到昨日那個女郎仍站在露台前看風景,聞聲轉過頭來,開明發覺她的頭髮已經剪短,濃而密,緊緊貼頭上,像個小男孩,造成對比效果,於是她大眼更靈,嘴唇更紅。
開明靜靜地看著她。
果然是真人。
她開口:「你來了,請坐。」
開明聽到自己問她:「你為何剪掉長髮?」十分惋惜。
「啊,」她笑答,「免得你又誤會我是子貴,再說,」她的聲音忽然轉柔,「我對身體髮膚,也不如一般女子那樣痛惜。」她的聲音有一股悠閒,幽幽地,敘事也似傾訴心事。
「我是一一」
「你是許開明,即子貴的未婚夫。」
開明點點頭。
「子貴陪母親去理髮。」
「剛能起床,真不該動。」
「可是,」女郎感慨,「姨太太習慣比常人更注意儀容,積習難改。」
開明吃驚地看著她,她是一個鮮明的邵子貴,不但更美更媚,且更聰敏更大膽。
她的眼神中有一絲溫柔,「你不知道我是誰吧?」
「不,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猜過?」
「不,我沒有,子貴想必會告訴我。」
大門一響,有人進來,子貴的聲音傳來:「我早就該告訴開明。」
開明轉過頭去,「媽媽呢?」
「我已叫阿笑去陪她,」子貴微笑著走近,「開明,我介紹你認識,這位是我孿生姐姐貝秀月。」
開明真正意外了,沒想到她們是同胞,而且是孿生,並且,子貴要待今日才提到她。
他不出聲,低頭喝茶。
子貴說:「姐姐現在與我們住。」
無論多意外,這仍是子貴家事,開明不想好奇多問。
子貴說:「親友都說,我們長得一模一樣。」
這時開明卻說;「不能說一模一樣。」
子貴似乎有點安慰,「那也有九分相似。」
貝秀月不語,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街上風景。
她穿一件小翻領白襯衫,黑絲絨三個骨褲子,許開明發覺她衣服式樣全屬於五十年代潮流,十分別緻。
子貴見開明接受得十分好,蹲到他面前說:「應該早點告訴你。」
貝秀月忽然笑,「我是家裡的黑羊,若能隱瞞最好隱瞞。」語聲輕不可聞。
邵太太回來了。
原來她已忙了一天,先到律師處去立遺囑,又將股票沽清,坐下來,歎口氣說:「再世為人。」
許開明笑道:「每次開完通宵會議,走在街上看到魚肚白天空,我也有此感。」
他陪她們母女吃飯,四人均無胃口,也沒有多話。
飯後子貴送開明到門口,開明訝異地問:「你不隨我回去?」
子貴笑,「也罷,我陪你到十點才回來。」
「這就是兩頭住家的苦。」
子貴輕輕推他,他把子貴拉到懷中。
回到自己的家,開明卻跑到廚房找鹹牛肉夾麵包吃。
子貴問:「你為何避談我姐姐?」
開明先是沉默,然後說:「我不知從何說起。」
「她同丈夫分開了,沒有拿他分文,回到娘家來。」
「那是個有錢人?」
「是個財閥。」
「他刻薄她?」
「啊不,他不能再愛她了,結婚三年間,他找世界各大名攝影師替她造像七次之多。」
「那她為什麼離開他?」
「她不再愛他。」
啊,許開明想,如此率意而為。
「他一直求她回去,願意答允各式各樣的條款。」
「貝秀月怎麼說?」
「她的心己變。」
「這人在什麼地方?」
「他住東京。」
「是日本人?」
「正確。」
「有無孩子?」
「沒有。」
開明忽然說:「不,你倆並不相似。」
「幾乎南轅北轍是不是?母親不喜歡姐姐。」
開明抬起頭,「那是不對的,太多父母因子女不按他們的意思做而厭惡子女,甚不公平。」
子貴很高興,「是我力勸母親讓她回家。」
開明想了一想,「她亦不會久留。」
「唏你,叫你許半仙好不好?」
這也不難猜到,那樣的女子,大抵不會甘心在娘家清茶淡飯終老。
開明想一想,「我有一事不明白。」
子貴說:「我知道,為什麼我姓邵,而她姓貝。」
開明頷首,「是跟日本人姓氏嗎?」
「當然不是,」於貴黯然,「可見你也不是料事如神。」
開明到廚房去泡了壺熱茶。
子貴緩緩道:「這有關我的身世,」
開明勸說:「所謂身世,必牽涉到上一代恩怨糾葛,你若不想提,我也不想聽,邵子貴此刻身世便是宇宙機構要員,許開明的未婚妻。」
子貴看著開明,微微笑,面孔泛起晶光,「你這個人,無論什麼事到你手中,立刻拆解,變成一加一那麼簡單。」
開明誇口,「當然,我做人的管理科學已臻化境。」
子貴整個人窩在沙發裡,這樣說,「我姓邵,因為我跟邵富榮姓。」
許開明十分聰敏,一聽即刻明白了,呵地一聲。
「我與孿生姐姐本來姓貝,母親帶著我們改嫁邵富榮,姐姐不願跟過來,一直在親戚家中長大,生活自少年起便有點不羈。」
說完了,是長長的沉默。
開明詫異問:「就這麼多?」
邵子貴沒好氣,「啐!還不夠複雜?」
開明說,「真沒想到岳父會對你那麼好,我很感動。」
「可是姐姐厭惡他。」
「可見一個人很難討好全世界人。」
「我家氣氛永遠很冷淡,我嚮往一家子嘻嘻哈哈,熱熱鬧鬧。」
開明想到他的家,「那是極之難得的,我家自弟弟病逝之後,也顯得孤清,也許如果我與你努力……」
「我知道你喜歡孩子。」子貴振作起來。
「你也是孩子王,這樣吧,我們努力炮製小傢伙,子貴,辛苦你了。」
子貴宣佈:「好,我決定生到三十五歲。」
子貴在十時許離去。
開明收斂了笑容,歪著頭,獨自坐在客廳裡。
貝秀月整個人像一片蕩漾的水,說話語氣緩緩波動,帶點厭世感,叫人回味無窮。
她是那種見一次即難以忘懷的女子。
至少許開明不打算忘記她。
那夜,他沒有夢見什麼人,起床時幾乎有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