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開明連忙打揖唱喏,「岳母大人你這下子可真救了小生,否則我就得淪為灶跟丫頭。」
邵太太笑,笑著忽然落下淚來,悲喜交集。
子貴連忙與母親回房去洗把臉。
開明獨自坐在露台看夜景。
有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那是子貴。
他沒有回頭,把她的手握緊緊,然後擱在臉旁。
猛然想起,「呵,戒指做好了。」
自內袋取出絲絨盒子,打開給子貴看,「我替你戴上。」
子貴沒有說話,戴上戒指,把臉依偎在開明胸膛上,雙臂圍著他的腰。
開明微笑,「看,如此良辰美景。」
子貴頷首。
因為時間充裕,籌備婚禮這種天下最叫人心忙意亂的事也變得十分有趣,主要是兩個年輕人都不計較細節,而且有幽默感。
沒有玉蘭就用玫瑰,沒有荷蘭玫瑰就用紐西蘭玫瑰,開明與子貴在這種事上永遠不堅持己見,酒店宴會部經理受了感動,反而替客人盡量爭取。
其實,在場的親友只會感覺到氣氛是否融洽愉快,沒有人會在乎桌子上的花朵來自哪個國家。
到了年中,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就差步入教堂。
開明的同事周家信約他去喝啤酒。
他們都知道他要結婚。
周家信與開明談得來,兩人己有將來合作拍檔的計劃,周君為人稍為激進,但這不是缺點。
那天他們沒談公事,周家信微笑說:「這是你最後考慮機會了。」
開明也笑,「太遲,她的衣服鞋襪已經搬了進來。」
周家信很羨慕,「看情形你真愛她。」
開明承認,「不會更多了。」
「邵小姐是有嫁妝的吧?」
「她十分受父親鍾愛。」
周家信低下頭,「我亦希望娶得有嫁妝的小姐。」
開明詫異,「家信,許多能幹的女子,雙手即是妝奩,年入數百萬,勝過慷慨的岳父。」
周家信立刻說:「你講得對,開明,我幼時家境不好,看到大嫂老是扣克母親的零用,嚇怕了。」
「現在社會比較富庶,不會有那樣的事。」
周家信說:「可是真正相愛如賢伉儷,還是難能可貴。」
開明笑,「好像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世人並不笨,」周家信答,「快樂是至難偽裝的一件事。」
開明說:「以後出來喝啤酒的次數會相應減低。」
「開明,可否請你幫一個忙。」
「一定鼎力相助。」
「開明,聽說你同劉永顏是熟朋友。」
「是,」開明答,「你想認識她?」
周家信有點靦腆,「被你猜中了。」
「你見過她?」開明好奇。
「一次我在報紙社交版上看到你與她的彩色合照。」
「竟有這樣的事,」開明詫異,「我倒反而不知道。」
「約會最好安排在週末,那樣,時間可以充裕些。」
「可是,」開明說,「不如先吃一個午餐,發覺不投機可以早點溜。」
周家信微笑,「不會不投緣的。」
開明忽然明白了,他已經把話說得很透澈,他存心結交家裡有點錢的小姐,一定有辦法包涵她的缺點。
也許周家信少年時的經驗太壞,老看著寡母與大嫂爭兄長那份收入,所以害怕出身寒微的女子,這是他的選擇,作為朋友,開明願意成全他。
「劉小姐為人如何?」
開明答:「十分天真可愛,我把她當妹妹一樣,你會喜歡她的。」
家信點頭,「這就好,我最怕到處找飯票的女子。我的是她的,她的是她自己的,然後我的餘生就為著滿足她的慾望而活著。」
「不,」開明笑,「你放心,永顏不是那樣的人,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安排。」
「開明,我知道你對朋友好。」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開明把劉永顏約到新居,讓新女傭做菜給她品嚐,周家信當然也是主客。子貴是女主人,忙著主持大局。
永顏笑嘻嘻對子貴說:「其實是我先看見許開明。」
子貴唯唯諾諾,「承讓,承讓。」
飯後,永顏想吃木瓜,家裡只得石榴及李子,周家信自告奮勇去附近買。
開明趁這個空檔問永顏:「覺得我的未來拍檔怎麼樣?」
永顏當著子貴的臉說:「很精明很刻意。」
「但是個人才,是不是?」
「他會貪女人的錢嗎?」
第三章
開明啐一聲,「人家是專業人士,一個營業執照到銀行去也可按幾十萬,你為什麼不說我貪錢?」
永顏聲線轉為溫柔,「你,你知道什麼叫錢?」
開明不住點頭,「這簡直把我當傻瓜。」
子貴笑著遞香檳過來,「兄妹倆別激動。」
永顏低聲說:「我爸叫我這一兩年額外留神,否則就老大了,屆時不知多麻煩。」
子貴駭笑,「可是那個人如果不出現,還不是得等下去。」
劉小妹像是忽然長人了,嫣然一笑,「一切也不過看個人選擇而已。」
開明很高興,「周家信人是絕對殷實可靠的。」
劉永顏說:「我先走一步。」似無興趣。
「喂,等他送你豈非更好。」
劉永顏笑笑,「你叫他明天打電話給我好了,此刻我想去兜兜風。」
「這——」
子貴給開明一個眼色,「這樣也好,不著痕跡。」
開明送永顏到停車場。
永顏上車,忽然又按下車窗,「是我先看見你。」
在晚風中那句話聽上去有點淒涼。
不過,對永顏來說,雖然自小滿房都是玩具,但是有一隻被別的小孩揀去玩,也是不甘心。
在電梯裡碰見周家信,雙手捧滿各種水果。
開明告訴他,「人已經走了,不過,叫你明天打電話給她。」
家信點點頭,並無太大失望,坐在許宅大吃買回來的木瓜葡萄與桃子。
他與開明談一會兒將來大計,也就告辭。
開明問子貴:「他們會成功嗎?」
子貴笑,「不要緊,都會中有妝奩的女子是很多的。」
「可是,有目的婚姻會幸福嗎?」
子貴答:「婚姻有許多種,依你說,要怎麼樣方可結婚?」
開明笑嘻嘻說:「要像我這樣愛慕你呀。」
於貴凝視開明,「可是,你沒有痛苦。」
開明掩著胸膛,「嘎,為什麼要我痛苦?」
「他們說,要是你真愛一個人,你會渾身痛楚。」
「那是指不幸的單戀者。」
子貴想一想,笑了,「大概是。」
開明握住她的手。
那一天,其實同任何一天沒有兩樣。
初冬、天晴、陽光普照,許開明一早抵達公司,碰到周家信順口說一句:「這次不行,下次再跟你介紹。」
開完一個會議,正與業主寒暄數句,秘書忽然進來說:「邵小姐找。」
開明一怔,馬上去聽電話。
子貴絕少到寫字樓來找他,一定有急事。
她聲音倒還鎮靜:「開明,我媽在家突覺暈眩,已經叫了醫生,我此刻在粉嶺高爾夫球場,會立刻趕回,你可否抽空立刻到我家去?」
「我十五分鐘內可到,我在家等你。」
「好,回頭見。」
開明即時放下一切趕往邵家。
阿笑前來開門,一見是他,頓時鬆了口氣。
許開明二話不說,也不避嫌,立刻搶進邵太太臥室,醫生正在診治,見到開明,知是親人,吩咐了幾句話。
知道無恙,蹲下細聲道:「要不要進醫院觀察?」
邵太太搖搖頭,「子貴——」
「馬上就來。」
開明著阿笑服侍岳母服藥,一邊送醫生出門,順便斟杯水喝,一轉身,看到子貴背著他站在露台上。
冬日斜陽照射在她頭髮上映成金圈,她穿一件大領子淺紫色兔毛絨線衫,一條緊身褲,伏在欄杆上看風景,姿勢竟十分悠閒。
開明一邊近過去一邊訝異地說:「子貴,你怎麼已經來了?」
走近了,看見她頸背肌膚如雪,不禁低頭吻了一下,「媽媽無恙,你放心。」
卻不料子貴輕輕推開他,轉過身來,說道:「你認錯人了。」
開明大吃一驚,呆在當地,看著她。
明明是子貴!
身體髮膚,明明都像煞子貴,但,看仔細了,眉梢眼角,又彷彿不是子貴。
許開明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倒退三步,漲紅了臉,「你,你是誰?」想找個地洞鑽。
那女郎笑了,嘴角彎彎,風情無限,揶揄之心十足,雙手抱在胸前,向前踏一步。
正在此際,門鈴大作,阿笑趕去開門,進來的是子貴,她一臉淚水,像一個孩子似的用外套的袖子去抹,見到開明,問道:「媽呢?」
開明連忙迎上去:「她沒事,你別急。」
心裡卻想,如果真的子貴在這裡,適才他吻的又是何人?
轉頭一看,那女子已不知所蹤。
許開明如著了魅,他額角冒汗,不敢把剛才的事講出來,那到底是誰?分明是子貴,卻比子貴更美更媚,她是真人,還是來自他的想像?
他坐在沙發上發呆。
嘴唇接觸到她柔膚的時候聞到沁入心脾的香氣,開明的手掩住自己的嘴。
子貴自母親房中出來,不停哭泣。
開明不得不回到現實來,「子貴,緣何哭泣?別叫病人看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