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我倒退一步,結結巴巴的說:「你——快進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保羅呢?路加?」
她緩步走來,我關上門。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熱茶。」我為她脫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臉,眼神卻是平靜的,她說: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來的——」
「什麼?」
「他們不知道我走了。」她說。
我一時沒會過意來,只懂得呆呆地看著她。
「我不能夠再回去,」她說,「一時只能到你這裡來打擾。」
她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帶。
「如果他們問起,請你代為隱瞞一下。」
「你出來多少天了?」我一時想到許多困難,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這時候,瑞芳自廚房出來,她看了客人,間:「是哪一位?」
我說:「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嚇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隨即迎上去,「歡迎歡迎,就快開飯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與我們吃飯,不過這裡地方淺窄,你不要介意。」
我說:「瑞芳,我們的客人可能要在這裹住幾天。」
瑞芳連忙說:「我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熱茶,她說:「宋太太,你喝茶,我們馬上開飯了。」
榭珊道謝,她說:「真羨慕你們的家。」語氣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見到她,能夠再聽她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裝,她脖子上戴串滾圓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雙頰上仍然帶著那抹奇異的血色。
她竟會在我們家中出現:
她說:「我不會打擾很久……」
我阻止她,「請不要說這種話,我們很樂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飯菜都端出來擺好,我聞到香噴噴的炸魚。
盼妮說:「宋太太,請過來。」
瑞芳也出來了,「請,不要客氣。」
大家坐下的時候,盼妮忽然說:「我從沒見過宋太太用飯,宋太太給我的感覺,彷彿不需要吃飯似的。」
榭珊一怔,然後笑一笑。
我連忙說:「盼妮,不得沒規矩。」
盼妮夾菜給榭珊,「宋太太,多吃點,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虧了這個女兒,她的天真熱誠緩和了氣氛。
榭珊吃得極多,她彷彿很餓,添了兩次飯。
瑞芳問:「菜還合口味嗎?」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們兩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飯後我們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對我說:
「彷彿民居裡來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無措,又不敢多問她話。」
我安慰她說:「你表現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愛呢,」她說,「她真長大了。」
「嗯。」我說。
那一夜我與瑞芳都輾轉反側。
一會兒我說:「宋家明的手下耳聰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們這裡。」
瑞芳說:「沒想到那麼樣的神仙眷屬也會吵架。」
我說:「我想問問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個房子住。」
瑞芳說:「真有你的,這種話怎麼問得出?」
天朦朧亮,我總算合上雙眼。
「七點半的時候,鐘點女工來上工,一路砰砰彭彭摔門,埋怨,我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瑞芳已經起床。
我連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給我。
我邊吃邊翻閱報紙,「你們都是晨早鳥。」
「我們早?」盼妮轉身子過來,「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點摔了杯子,我忘記她在這裡!
做過太多的夢看見她出現,等她真的來了,反而像做夢。
我問:「她睡得好嗎?」
「很好。」盼妮說,「剛才她在廚房幫我煎蛋,她問我:『你為什麼瞪著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說:『宋太太,因為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美麗的面孔。」盼妮聳聳肩。
「真沒禮貌。」我說。
「我是真心這麼想。」
「她現在在哪兒?」我問。
「爹,你真怪,你怎麼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學了。」她轉身出房。
我閃閃縮縮的走到書房,榭珊正坐在那裡與瑞芳說話。
我咳嗽一聲。
瑞芳連忙站起來:「少堂,你過來,宋太大有事跟我們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著一條袋袋牛仔褲與寬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頭髮仍然盤在腦後,卻有說不出的調和,榭珊永遠是美女,不管做什麼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圖畫。
她的手疊放在膝上,她平靜的說:「我決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聲。
「我考慮很久,覺得無法與宋家的人共處。所以走了出來,我知道在你們家久住會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問。
「你—個人——」我猶疑。
「我會照顧自己,」她很堅決,「我可以學。」
瑞芳說:「少堂,我認為宋太太,應在我們這裹住。」
「不。長期要你們照顧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應。
「少堂,」瑞芳不以為然,「你這是什麼話呢?誰家夫妻不鬧點意見,你怎麼慫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頭人雜,怕會引起宋醫生誤會。在我們家暫住幾天,誤會冰釋,待宋醫生接她回去,這才是道理。」
榭珊說:「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會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賠笑說:「唉,氣頭上,誰都會這麼說,你在我們這裡,愛住多久便多久,當自己家一樣,好不好?」
榭珊被感動了,她低下頭。
盼妮拿著一整套的攝影器材進來,她說:「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陽光好。」
我問:「你不是要上課嗎?」
盼妮裝個鬼臉,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蘇相機,對準榭珊便要按快門。
我說:「盼妮,你有沒有徵求過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說:「沒關係,我很樂意做模特兒。」
瑞芳含笑說:「那我與少堂迴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說:「我知道榭珊真的不會回客西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為我們包庇她。」
「少堂——」
「順得哥情失嫂意,」我說,「你別管這麼多,我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與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說。
我們找到一層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適中。瑞芳喜歡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貴的,一年合同。推開長窗,可以看到赫德遜河的風景。
「與謝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說,「他們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爾賽宮,尤其是『鏡廊』——你記得嗎?」
風吹打著瑞芳的頭髮,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現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機會比誰都多。
當天下午,我們幫榭珊「搬家」,她什麼都沒有帶,連換身衣服都沒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盤風信子,放到她手裡,作為禮物。
榭珊說:「謝謝你們,我太喜歡了。」
瑞芳說:「可是宋家種滿了風信子。」
榭珊厭惡地說:「宋家幹什麼都要違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風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聲。
榭珊說:「我已經受夠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做—個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過新的公寓,很滿意。
瑞芳還替她約好了兩個傭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卻說:「我已經習慣成日不開一次口。」
瑞芳笑說:「有什麼事,只需喚我一聲,我是天底下一大閒人,平日也這麼耗著。」
榭珊說:「你們對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點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的衣服是哪兒買的?」
「啊,我叫他們送來給你挑,不過是嘉紋奇連。」瑞芳問,「合你的趣味嗎?」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別喜歡那件深紫色墊肩膀的裙子,我們第一次見面那件。」榭珊說。
我微笑,她現在與—般婦女沒有異樣,絮絮的說起時裝的式樣來。
瑞芳觀察入微,她事後說:「榭珊的心情並不太壞。」
凡事決定以後,困難已經克服,榭珊現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蹤。
宋約翰追到我們家的時候鐵青著臉。
我說:「她來過,住了一夜,然後走了。」
宋約翰問:「她搬到哪兒去?她並沒有朋友,她不見得懂得找房子住。」
「積克,」我說,「假如你是我,你說還是不說?她是我朋友,宋醫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說:「是呀,將來他們兩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輩子記得我們出賣過她。」
宋約翰轉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應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我會說出來。」
我說:「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謝謝你。」他站起來。
「積克,她不見得只有我一個朋友。」
宋約翰轉過頭來,「她身上還帶著宋家一部分珠寶,我們會找得到她,沒有人能夠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問:「他找到榭珊會怎麼樣?」
「他不過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麼樣。」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