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本事他不是沒有的,我一向知道,沒想到他肯在這方面用功。
在回程中我真正筋疲力盡,在吉普車上,裹著張毯子就睡著了。
大雨濺在車頂上嘩烈巴拉如下了場雹子,我驚醒,但兩人都沒有說話。
隔很久,他問:「你不相信我的誠意?」
我答:「總得有人留下來,沒想到會是你。」
「你肯不肯陪我回來,住上一年半載,與我一起進行這項工程?」世球說。
我沉默。
「怕吃苦?」
「不是。」
「怕我修完佛香閣再去修圓明三園?」他的幽默感又回來。
「也不是。」
「之俊,遲疑會害你一生。」
我不語。
「是否需要更大的保障?」
我笑一笑。
「我不會虧待你,之俊,你是藝術家,長期為生活委屈對你來說是很痛苦的事,你所希企的白色屋子,我可以替你辦到。我知道什麼地方有畢加索設計的背椅,以及五十年代法式狄可藝術的寫字檯。」
然後我就變成第二個關太太,他榜上第一百零三位女朋友。
我說:「太累了,這麼疲倦,不適宜做決定。」
「女人都嚮往婚姻。」
「世球,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我逃進酒店房間。
第二天肌肉過度疲勞,連穿衣服都有困難,昨天運動過度,萎縮的四肢不勝負荷,今日酸痛大作,臉色慘綠,無論撲多少胭脂,一下子被皮膚吸收,依然故我,一片灰黯。
我不禁澹然地笑,不久之前,還年輕的時候,三天只睡兩次也綽綽有餘,如今只去行行山,便有這樣的後果。
結構工程師在走廊看見我,嚇一跳,「之俊,你眼睛都腫了,怎麼搞的。」
「累呀。」我微弱地訴苦。
「更累的日子要跟著來,」她拍我肩膀,「真的開工,咱們就得打扮得像女兵。」
我賠笑。
在電梯中巧遇世球,他看我一眼,低聲問:「一整夜沒睡?」
我不去理他。
工程師彷彿什麼都知道,會心微笑。這早晚大概誰都曉得了,就是不明白怎麼葉世球會得看上如此阿姆。
會議完畢,我照例被香煙薰得七葷八素,幸虧一切順利,增加三分精神,否則暈倒都有份。
助手在張羅代用券,一下不肯憩下來,非得出去逛市場買東西,世球取出最新的旅行支票給她們,換回歡呼之聲。
他同我說:「你還是回房休息吧。」
瞧,尚未得手就要冷落我。
雨仍然沒停,卻絲毫沒有秋意,街道上擠滿穿玻璃塑膠雨衣的騎腳踏車者,按著鈴,丁零零,丁零零。
小時候我也有部三輪車,後來葉伯伯花一塊半替我買來一隻英雄牌按鈴,裝在扶手上,非常神氣,光亮的金屬面可以照得見臉蛋,略如哈哈鏡,但不失清晰。
一晃眼就老了。
「之俊。」
我沒有回頭,「你沒有同她們出去?」
「去哪裡?」
我回頭,一看,卻是葉成秋。
再有芥蒂也禁不住意外地叫出來,「葉伯伯,你也來了。」
「你把我當誰?」他問。
「當世球呀,你們的聲音好像。」
「你沒有跟他們出去玩?」
「他們去哪裡?」
「去豫園。」
我問:「你怎麼趕了來?」
「來簽幾張合同。」他說,「之俊,你臉色很壞。」每個人都看出來。
知子莫若父的樣子,他玩笑地說:「他沒有騷擾你吧?」
我笑,「這邊女將如雲,輪不著我。」
「你不給他機會而已。」
我把題目岔開去,「你是幾時到的?」
「十分鐘之前。」
「不休息?」
「身子還不至於那麼衰退。來,帶你去觀光。」
「什麼地方?」我好奇。
「我帶你去看我的老家。」
我倒是願意看看是否如傳說中般窩囊。
一出酒店大門,葉伯怕那部慣用的黑色轎車駛過來。
咦,噫,有錢好辦事。
他對我說:「我的老家,在以前的邢家宅路。」
我一點概念都沒有。你同我說康道蒂大道、仙打諾惹路,甚至邦街,我都還熟一些。
葉成秋微笑,他知道我想什麼。
他精神奕奕,胸有成竹,根本不似年過半百。
到達他故居的時候,天還沒有全黑,他領我進去,扶我走上樓梯。
他指著一排信箱說:「我第一個認得的字,是陳,有一封信豎插在信箱外,我當時被小大姐抱在手中,順口讀出來,被視為神童。」
「那你們環境也還過得去,還雇得起小大姐。」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微笑。
「你常來?」
「嗯。」
「為什麼?」
「你母親好幾次在此間等我,那時家裡緊逼她,我兩個弟弟常常在梯間遇見她。」
我不由得幫我母親說話:「小姑娘,好欺侮。」
「後來她終於嫁到香港,我父母鬆口氣。」
「干他們什麼事?」
「家裡無端端落一隻鳳凰下來,多麼難堪。」
話說到一半,木門打開,一個小女孩子邊攏著頭髮邊咕噥:「介熱叫我穿絨線衫,神經病。」也不朝我們看,自顧自落樓梯。她母親尷尬地站在門口,忽而看到生人,神色疑惑起來。
葉成秋說下去:「這上面有曬台,不過走不上去。」
「我們折回吧。」我忍不住說一句,「你應同我母來這裡。」
他與我走下樓梯,「但是葛芬反而並不像她自己。」
「什麼?」這話太難懂。
「她一到香港,時髦得不像她自己,成日學嘉麗斯姬莉打扮,小上衣,大蓬裙,頭上綁塊絲巾,我幾乎都不認識她了。」
「摩登才好,我一向引她為榮。我一直記得但凡尤敏有的大衣,她也有一件,一般是造寸訂做。」
「此刻你站在這裡,最像她。」
我有一絲預感,但我一向是個多心的人。
「不,我不像,怎麼可能呢?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們回去吧。」
在車子裡太過靜默,我隨便找個話題,「什麼叫洋涇濱?」
「一條河。」
「不,洋涇濱英文。」
「洋涇濱是真有的,」他說,「在英法租界之間的一條小河,填沒後便叫愛多亞路,愛多亞便是愛德華,現在稱延安東路。」
「啊,那洋涇濱英文是否該處發源?」
「你這孩子。」他笑,「大凡發音不準之英語,皆屬此類。」
「你舉個例來聽聽。」
「唔,像『格洛賽姆』:那一堆書格洛賽姆給我,就是ALLTOGETHER,全部的意思。」
「噫!格洛賽姆。」
「老闆差小童去買NORTHCHINA日報,伊就索性問有沒有老槍日報。這也是洋涇濱英語。」
「真有天才。」我驚歎,「你一定懷念這塊地方。」
他聳聳肩,車子已經到酒店。
我問:「你與我們一起返港?」
「不,你們先走,世球陪我。」
世球在酒店大堂等我,箭步上來,「你這麼累還到處跑。」隨即看到他老子在我身後,立刻噤聲。
我示威地揚揚下巴。
第二天我們帶著底稿回家,要開始辦貨,壓力更大,非世球支持不可,我有點信心不夠。
但不能露出來,否則葉世球更要乘虛而入。
家永遠是最甜蜜的地方,陶陶在等我,見到我便尖叫「我入選了我入選了」。
陶陶把一大疊報紙雜誌堆在我面前,本本有她的圖文,連我都連帶感染著興奮。
她極得人緣,報導寫得她很好。略為翻閱,只覺照片拍得很理想,比真人還好看。
我一邊淋浴,陶陶便一邊坐在浴間與我說話,嘩啦嘩啦,什麼明報的記者姐姐讚她皮膚最美,而明周下期要為她做封面。
我邊聽邊笑,唉,一個人這樣高興,到底是難得的,我也不再後悔答允她參賽。
決賽是兩周之後,她說她拿第三名已經心足。
「他們都說我不夠成熟,初賽如果抽到紫色晚裝又好些,偏偏是粉紅的。」
我隨口問:「格洛賽姆你得什麼分數?」
「嘎?」
我笑,笑自己活學活用。
「媽媽,你不在的時候有人找你找得很急,一天三次。」
「誰?」
「那人姓英,叫英念智。」
香皂失手跌進浴缸,我踩上去,滑一跤,轟然摔在水中,陶陶嚇得叫起來,連忙拉開浴簾。
「媽媽,你這副老骨頭要當心。」她扶起我。
我手肘足踵痛入心肺,不知摔壞哪裡,連忙穿上浴袍。
「媽媽,要不要看醫生?」
「不用緊張。」我呻吟。
「真是樂極生悲。」
「陶陶,電話可是本市打來的?」
「什麼電話?」
「姓英的那個人。」
「哦,是,他住在麗晶,十萬分火急地找你。」
我平躺在床上,右腿似癱瘓。
「我幫你擦跌打酒,阿一有瓶藥酒最靈光。」她跑出去找。
阿一初來上海,母親奇問:「你的名字怎麼叫阿一?」
阿一非常坦白,說道:「我好認第一,便索性叫阿一,好讓世人不得不叫我阿一。」
真是好辦法。
那時陶陶還沒有出世,現在十七歲半了,他們終於找上門來了。
「來,我幫你擦。」
我心亂如麻,緊緊握住陶陶的手。
「媽,你好痛?痛出眼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