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百忙中我抽空與陶陶相處了一天,因沒有功課壓迫,她豐滿了,大腿比以前更圓潤,穿條皺紋的牛仔短褲,一件白襯衫,一雙球鞋,背只網球袋,全是廉價貨,全副裝備在兩百元以下,全是本市製造的土產,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暢意。
看見她,氣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嘰嘰呱呱,一路說個不停,跟我講,如果競選不成功,她選擇升學,念一門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樣,沒有宏願。
我問她同許導演進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擔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說話藝術腔,有一大半我聽不懂,又愛逼我學習,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這個文藝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識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唸書?怎麼又說到結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太遠了。結不結都沒有問題,」她笑,「我想多認識朋友,多體會人生。」
她瞇著的雙眼像只小貓。
接著同我說,她又接拍兩個廣告,「外婆與我一齊去簽合同,外婆說沒問題,外婆說:博士碩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並不很多,埋沒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識想外孫女兒替她出淨悶氣。
「初賽是什麼時候?」我無奈地問。
「下個月七號。」
「我要到上頭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會陪我。」她安慰我。
我並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經夠多,出來這大半天,無論在路上,在店舖,在茶座,都有異性轉過頭來張望,面對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幾乎從頂至踵,連她一條毫毛都不放過,細細端詳,不知要從她身上剔出什麼錯來。
這種注目禮,使我渾身不自然,但陶陶卻不覺什麼,渾不介意,難道她真是明星材料。
「萬一當選,會怎麼樣?」我問。
「機會很微,聽說今年的女孩子水準很高,屆時再說。」
「事事自己當心。」我說。
「你放心,媽媽。」
「別太去煩葉世球,到底是外人。」
「羅倫斯並不介意,看得出他是熱心人。」
我微笑,對女人,無論是十六或六十歲,葉世球永遠有他的風度,那還用說。
接著陶陶就忙起來,她被選入圍,日日要隨大隊操練,學化妝走路穿衣服,問我借去大旅行袋,天天撲來撲去。
她外婆陪她瞎起勁不止,連阿一都趁熱鬧,熬了滋補的湯等陶陶去喝。
我感歎,這樣的精力用在恰當的方向,國家就強了。
她們都嫌我,巴不得我被貶滄州,有那麼遠去得那麼遠,少在她們頭上潑冷水。
聽見我要再出發北上,樂得喜不自禁,全部興奮不已。
這就是有工作的好處了,我自嘲,沒人需要我?工作需要我。
這次天氣比上次更壞,大雨傾盆,粗如牛筋,白花花地倒下來,不到兩天,有一半人患上感冒,苦不堪言。
我當然首當其衝,頭上像灌著鉛,鼻塞,喉嚨沙啞,影響體力,不過還得撐著做。她們教我吸薄荷提神。
不過這一次大家熟絡,更似兄弟姐妹,辦起事來,效果特佳。
一日下午,世球對我說:「之俊,趁空檔我與你出去溜躂。」
「我想睡一覺,眼睛澀,胸口悶。」
「真沒出息,傷風而已,哼哼唧唧,鼓一口氣,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保你認為值得。」
人到中年,除非天賦異稟,往往心靈雖然願意,肉體卻軟弱了,力不從心。說什麼年紀不重要,心情輕鬆就可以等等,都是假話;根本上我已認為任何新刺激都不再比得上充分舒暢的睡眠。
「我不去。」
「一定要去。」他不放過我,「這是命令,我已租好車子,來回兩小時便可。」
「我不信你敢開除我。」
「別挑戰我!」他惱怒。
我只得跟他上車。
世球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輛吉普,一路開離市區,往郊外駛去。
開頭尚見到腳踏車群,後來人跡漸稀,我昏昏欲睡,一路上唉聲歎氣,到後來不禁起了疑心。
「去哪兒?」我問。
他獰笑,「帶你這只懶豬去賣。」
我不在乎,賣得出去是我的榮幸,什麼年紀了。不過嘴裡沒說出來,以免有爛達達之感。
我擤鼻涕。
道路開始泥濘,但路邊兩側都植有大樹,樹左旁是一片大湖,水光瀲灩,吸引我目光。
「是往地盤?」我問。
「再過二十分鐘就到。」
嘩,還要二十分鐘,我背脊骨如要折斷,這個玩笑開得不小。
世球遞一隻行軍的水壺給我,我旋開蓋子喝一口,意外地發現是庇利埃礦泉水,心情便輕鬆起來。
我笑說:「我,珍,你,泰山。」
他轉頭看我,「這不是蠻荒,別拿自己的地方來鬧玩笑。」
他臉容罕見的嚴肅,與平日大不一樣,我噤聲。
車子停在一組村屋前,下車的時候,我幾乎舉不起雙腿。
雨停了,但隆隆雷聲自遠處轉來,隨時會再下雨。
世球與迎出來的當地人交談一陣,然後過來叫我隨他上山。
山!
我仰頭看著那行近千級的石樓梯發呆。
世球握我的手拉我上去。我咬咬牙,邁上第一級。
頭十分鐘我幾乎沒昏厥,氣喘如牛,肺像是要炸開來,雙膝發軟。
世球容忍地等我回過氣來。
我心中咕噥,要賣,總也有近一點的人口市場,何苦折磨我。
說也奇怪,繼續下來的十分鐘,走順了氣,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反而覺得神清氣朗,鼻子通順,頭也沒有那麼重,出了一身汗後,腳步也開始輕。
世球一直拉著我的手,他停下來,向前一指,「看。」
我抬頭。
在我們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國古代建築物,佔地甚廣,隱隱的亭台樓閣向後伸展,不知有多少進,都遮在百年大樹之中,無數鳥鳴與清新空氣使我覺得恍如進入仙境,但畢竟紅牆綠瓦都舊了,且有三分剝落,細細觀察之下,木樑也蛀蝕得很厲害。
我坐下擦汗。
世球興奮地問:「如何?」
「這是什麼地方?」我所知的,不外是祈年殿及太和殿。
世球溫和地答:「你這個知識貧乏的小女人。」
我只得苦笑:「請賜教。」
「這是鼎鼎大名的佛香閣,清康熙四十二年建成,至今有一百八十年的歷史。」
我並沒有感動,數百年對我們來說,算什麼一回事。
他帶我來這裡幹什麼,難道這是華之傑另一項工程?
「有關方面跟我接觸,他們請我們復修這座佛香閣。」
我緩緩站起來,意外得張大嘴。
他?這個錦衣美食的大都會花花公子,竟會動起為大眾服務的念頭來?
他說:「來,之俊,我帶你去參觀,這曾是帝王公侯避暑的別墅。」
我忘記疲勞,身不由主地隨他進入大門,且有工作人員來帶引。
來到殿中央,抬頭只看見使人眼花繚亂的藻井及斗拱,層層疊疊,瑰麗萬分,我感染到世球的興奮,真的,一百八十多年,還這麼堂皇壯麗。
世球一路為我解引,「向上看,依次序我們經過的是隨梁枋、五架樑、上金枋,左邊是穿插枋、抱頭梁,過去是角背,脊爪柱,尖頂上是扶脊木與脊墊板。」
我仰頭看得脖子酸軟。
工作人員甲笑著說出我心中話:「沒想到葉先生對古代建築這麼熟悉。」
世球永遠忘不了向女性炫耀,他用手托住正梁,一一指出,「這是額枋,那是雀替,上面是坐鬥,那三個分別是正心瓜拱、正心萬拱及外洩廂拱,由柱礎到拱墊板,起碼有三十個以上的斗拱組合。」
聽得我頭暈眼花,也虧他記性這麼好。看得出是真正熱愛古代建築藝術的。
工作人員乙說:「內室的懸臂梁已經蛀通,毀壞情形嚴重。」
甲又說:「聽說葉先生在大學裡做過一篇報告,是有關雀替的演變。」
世球答:「是。」
我又被印象騙了。
世球輕聲對我說:「在交角的地方,雀替是不可缺少之物,由於所在的位置不同,就產生不同的要求,結果就出現各種形式風格的雀替,真要研究,可寫本論文。」
「啊。」我朝他眨眨眼。
走到一列雕花的落地長窗門之前,我讚歎手工花式之巧妙,世球兩手繞在背後,不肯再說,他氣我適才擠眉弄眼。
幸虧員工甲向他說:「這一排四抹格扇也殘舊了,尤其是花心部分,有數種圖案特別容易破:三交燈球、六碗菱花及球文菱花都叫人傷腦筋。」
我們一直走至戶外,他們繼續討論屋頂上的整套垂獸,世球真是滾瓜爛熟,什麼仙人在前,一龍兩鳳三獅子四海馬五天馬六神魚七狻猊,以至三角頂角上的惹草及懸魚圖案。
世球完全熟行,與他對付女人一樣游刃有餘。